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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現代社會的變容 角田光代文學中崩解的家庭意象

by 陳美瑤

八○年代起的日本社會,離婚率逐步上升、獨居老人快速增加、霸凌自殺、家庭暴力、兒童虐待等等各種問題層出不窮,頻頻出現於媒體的「家族崩壞」、「家族解體」之流行語在在反映出當時普羅大眾所認知的家庭觀念已面臨前所未有的崩壞危機。鞍作為政治機器的家庭,不但具體制約、規範了人們的潛意識,更是建構緊密人際關係與形塑主體認同上主要的依歸。然而,一般認為家庭愛是永遠的,或無私的母愛是家庭運作永遠不變的核心等等之想像,卻往往成為壓抑女性的機制。因此,許多女性作家在探討女性身為妻子、母親或女兒角色時,紛紛試圖揭露家庭如何羈絆甚至禁錮女性之個體自由,並進而企圖尋求更具多樣性的家庭型態。

一九六七年出生的角田光代常以現實風格的細膩筆致反映出社會百態,尤擅刻劃寄託於核心家庭之想像如何對現代女性造成可能的壓抑。獲得「海燕」新人文學賞的成名作《幸福的遊戲》(1990),首先對於血濃於水的家庭定義提出正面對決,描寫毫無血緣或婚姻關係的兩男一女飛特族,在東京共同生活所組成的虛擬家庭,最後違背女主角的想望而逐漸瓦解的過程。《空中庭園》(2003)則刻劃缺乏母愛的繪里子為了報復母親,盡心打造一個自認理想的家庭,要求家人凡事開誠布公,不能藏有任何秘密。故事由繪里子夫婦、子女、繪里子母親以及丈夫外遇情人等六人,從各自視點來呈現表面上和樂融,實際上卻如空中閣樓般游移飄盪、搖搖欲墜的家庭關係。尤其外遇情人為了偷窺其家庭而當上兒子的家教,從旁觀者的角度冷眼看待這一家既古怪又荒誕無稽的家庭成員們,各自懷著不可告人秘密卻能演出如廣告般幸福快樂的家庭劇。諷刺的是,繪里子將婚姻視為能夠帶離她遠離痛苦的救命繩索,而等待著她的卻是另一個永無止盡的絕崖深淵。

真正奠定角田在日本文壇屹立不搖地位的是榮獲直木賞的《對岸的彼女》(2005)。該作以雙軸線的敘事方式,描寫三位不同經歷的女性追尋自我的成長故事。已婚的小夜子與未婚的葵猶如對照組般,呈現家庭主婦與職業婦女在追求自我時可能遇到的各種困難,特別是女性在重建家庭秩序與兼顧工作的兩難中拉扯的困頓與煩悶,但在尋找各自答案時彼此卻能互相理解、相互扶持,就如前後兩條看似無涉的流水湍急而過,最終匯流成大川。短篇集《戀母情結》(2007)則巧妙深刻地描寫從兒子、女兒或是媳婦的角度與心理,重新看待「母親」這個難以理解的「謎」。

以小說家、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身分活躍文壇。一九八八年,尚為大學生的角田以「彩河杏」名義獲得集英社Cobalt小說大獎,以青少年小說家之姿步入文壇,然而這並非角田所期望寫作的文類。一九九〇年,以幽微晶亮之筆觸描摹並非家人、戀人的三人生活的《尋找幸福的遊戲》奪下海燕新人文學獎,角田正式以「角田光代」名義出道。此後角田之作多次入圍各項文學獎,一九九六年以《假寐夜晚的UFO》摘下野間文藝新人獎,一九九九年則以兒童文學《綁架之旅》同時獲得產經兒童出版文化獎富士電視台獎及路旁之石文學獎。二〇〇五年,角田以描寫誘拐情人幼女的女子及幼女成長後之境遇的《第八日的蟬》取得中央公論文藝獎,內容引起話題。角田近年於古典文學領域之活動亦受到矚目,二〇二一年,其以《源氏物語》之現代語譯獲得讀賣文學獎(研究‧翻譯獎),學界與大眾讀者群皆湧現討論。

代表作:《第八日的蟬》

二〇〇三年,絲山以《只是說說而已》取得文學界新人獎(此作亦有入圍芥川獎),以小說家身分正式出道。隔年,短篇小說《袋小路之男》獲川端康成文學獎。豐崎由美以「寡默」一詞形容絲山的文風,並表示此作以極短的篇幅「深刻地摹畫了走入死胡同裡的人們表現出的焦躁感、心內生起的放棄之念、可愛之處」、「雖是寫平常人平常的生活,卻未落於窠臼」,對絲山進步的速度寄予極大的期望。二〇〇五年,《逃亡大胡鬧》同時入圍直木獎與野間文藝新人獎。同年,《在海上等你》奪下芥川獎。該屆評審委員河野多惠子評此作「毫無累贅之處」,「雖是使用第一人稱口語這種極易生成餘贅的文體,卻毫無累贅且明暢有味」。其後,絲山持續創作,《薄情》於二〇一六年摘下谷崎潤一郎獎,簡淨的利筆備受肯定。

代表作:《在海上等你》

此外,取材自社會案件的懸疑小說《第八日的蟬》(2007)可說是角田對母性話語與家庭想像提出質疑的代表作。這部被翻拍成電視劇和電影的作品揉雜了犯罪、懸疑、新興宗教等各種議題與元素,對傳統社會中根深蒂固的母愛讚歌極盡諧擬嘲諷。前半部描寫被迫墮胎的希和子潛入已婚愛人家中,一時衝動抱走強褓中的女嬰,而後展開不見天日的逃亡之旅。既是綁架犯同時也是提供無私母愛的母親,與「女兒」三年半的生命體驗所帶來的救贖與希望,讓希和子在服刑後的餘生仍感到溫暖與充實,不再是「空殼」的女人。後半部則描述女兒惠理菜回到早已分崩離析的原生家庭,對於兩個名為母親的女人懷抱不同的憎恨長大成人後,卻步上希和子後塵與有婦之夫懷了孕,在探究母愛的真實意義的同時展開了尋根之旅。

或許由於作者本身父親早逝之故,角田文學中父親的角色往往被刻意忽視,而聚焦於母女關係。不同於其他多數著重於從女兒角度透視母女關係之作品,角田也加入母親的觀點,甚至透過三代交叉視點以呈現其間錯綜複雜的糾葛情懷,因此角田筆下的母女並非單純的對立關係,例如母親對女兒的支配與其隨之而來的後悔與糾葛,以及女兒在重新認識「成為母親之前的母親」或「放棄當母親的母親」後的悵惘或無所適從,而如此謎樣的母親當然也對女兒在重建自我時產生莫大的影響。角田刻劃的崩解家庭中非傳統典型之母親或女兒意象,讓人深切感受到無法言語的焦躁與無力感,然而在省思之餘卻也同時提供了些許的希望與溫暖,猶如勇敢活下來的第八日的蟬得以見識到不同景色的新世界般。角田運用了嘲諷等後現代主義之手法,擾亂家庭制度之宏大敘事,更成功地以另類敘事來建構不受「母」「女」文化符碼所箝制之女性自我認同。

一九九四年,柳於文藝雜誌《新潮》發表小說《石裡游泳的魚》(暫譯),展開小說家生涯。一九九六年,柳以《家夢已遠》獲泉鏡花文學獎與野間文藝新人獎,翌年又以詰問家族本質之《家族電影》奪下芥川獎。該次評審委員田久保英夫表示,自己在柳的《家夢已遠》與《豆芽》等作品裡感受到「人皆有欲逃離煩瑣現實,往超俗的境域而行的慾望」,而河野多惠子則形容此作「雖是描寫特殊的家庭,卻的確地捕捉了親子、兄弟姐妹、夫婦的本質」。二〇〇〇年,柳詳實赤裸地記錄了己身經歷的自傳小說《命》,以筆為鋤挖掘生命本質的內容與姿態引起世間話題,其後有《生》、《魂》、《聲》三部續作出版。其後,柳持續將自身置於與現實極為貼近之處,寫作至今。

代表作:《命》等四部曲

酒井於高中時期即以「Margaret酒井」名義於《Olive》(當時以中~上層階級女高中生為讀者群的雜誌)刊載散文,大學畢業後數年辭去工作,全心投入執筆活動。二〇〇三年,酒井以〈敗犬的遠吠〉奪下婦人公論文藝獎與講談社散文獎。當屆講談社散文獎評審委員井上廈評價此作為「超卓的定義集」,「酒井連連擲出愉快而富有奇趣的詞彙,輕快地勾勒出現代女性的生活方式」、「文章本身的骨質古風,使用漢字的方式亦較為陳舊,與文中敘述的各式奇妙定義結合,生出了獨特的諧謔感」,因而此作實為「盛滿愉快而銳利的社會分析之作」。「敗犬」一詞就此廣為大眾所知,於二〇〇四年入圍流行語大獎前十名。此後,酒井仍持續以社會與女性為題材創作散文不輟至今。

代表作:《敗犬的遠吠》

作多以北國大地為舞台,富有樸實卻冰剔之感。櫻木於二〇〇七年以單行本《冰平線》出道,二〇一二年以《愛的荒蕪地帶》入圍諸多文學獎項。二〇一三年,櫻木以《愛的荒蕪地帶》奪下島清戀愛文學獎,同年亦以《皇家賓館》取得直木獎。當次評審委員北方謙三給予其呈現的筆力「清清淡淡地,寫出幽微的黑暗裡泛著的光」的評價,而林真理子則認為此作較《愛的荒蕪地帶》更為優秀,「讀《皇家賓館》時,會發現描寫人類一事沒有嶄新、陳舊之別,只要描寫其根源即成,如此理所當然的事」。二〇二〇年,櫻木以《家族的完成》摘下中央公論文藝獎,以筆鋒劃開、檢視「家族」的本質。櫻木現今仍居於北海道進行創作活動,近期出版品有繪本《祥子的婚紗》(櫻木撰文)等。

代表作:《愛的荒蕪地帶》

撰文|陳美瑤
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哲學博士,現任文藻外語大學日本語文系副教授。研究專長為日本近現代文學,日本女性文學,性別研究等。著有專書『日本現代女性文学におけるファンタジー』(致良出版社,2015)。

作家群像整理撰文|黃秉雅
一九九六年生,新北三重人。東京大學文學部日本文學專修畢業,同研究所肄業。現職朝九晚六上班族,近期的人生大事紀是在辦公室附近買了一副塔羅牌。

插畫|艸文子

■ 2023 三月號|461 期  ■

適逢柳美里《JR上野站公園口》即將在台出版,本專題專訪作家本人,回顧十八歲到五十四歲之間變化的柳美里,並從小說出發,展開上野站的文學巡禮,更介紹凝視三一一時,日本影劇創作者如何哀悼他們集體的傷痛。為了展現作家走過的時代,本專題定錨女性創作最為豐富的日本一九九○年代,介紹日本女作家作品中的各種主題:戀愛、官能、療癒、社會、推理⋯⋯看見她們掛念什麼、反抗什麼,看見每一個女子在生命中緩緩綻放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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