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州是我舊識。十多年前， 我應世界華人作家協會邀請， 到菲律賓文藝營講授幾堂課， 他擔任營隊輔導員， 幾年前重逢金門， 他已是金門大學教授， 睜大眼睛， 透著「沒錯就是你」的眼神。我飛快翻閱腦中檔案， 不是這一年、不是那一個月， 不是那個人、也不是這一位， 他是誰啊？ 寬額方正臉、隱約有酒窩， 隱然是風獅爺的兄弟或信眾。
侯建州如果沒有神性、也該有靈性， 非常貼心地翻閱他的庫存圖片， 檢索出一夥人五六位， 我在前排他在後，拍下的合影。
他把那一年記得清清楚楚， 我則把當初穿戴出場的外套記得明白，「 記得嗎， 當初我就是穿這件外套參加活動。」
這件黑外套百搭， 專業兩岸座談、餘興坊間活動， 十幾年來口袋沒有磨破、顏料不曾退色， 陪我征戰南北， 而且不皺不起毛球。
有些人擅長料理時間，什麼時候該加鹽巴、胡椒或者麻油、蔥花， 順序不曾混亂， 我則囫圇、一攤毛線， 又過幾年， 侯建州站上主講席， 陳述小金門「自成號」雜貨商始末。自成號主人洪天映為遺腹子， 從小從事洗馬、耕種、捕撈等勞務， 成立雜貨商時， 正是十萬大軍駐紮金門時期， 進口雜物支應士官兵民生需求， 竟也學習書法， 為榮退同袍製作錦旗。
洪天映已經九十好幾了， 硬朗有仙氣， 老年人該有的骨骼退化、矮化，毫無徵兆， 坐著已是軒昂， 站起來更不得了， 眉宇精神更勝少年， 他端坐一旁靜靜聆聽侯建州陳述。侯說， 洪先生雖然讀過書、能寫字， 但距離寫「功在三軍」、「國軍楷模」等俊朗書法還有一大段距離， 他折樹枝沙灘上鍊字， 該是常有的， 但習字對被生活追趕的莊稼漢來說， 豈容他有事沒事跑去沙灘， 鄭重練字， 於是在煮粥時候， 他也持筷或者拿湯匙，在粥面上寫。
金門大學教授侯建州在烈嶼自成號書屋前講述洪天映老先生這一雜貨商始末。（財團法人聯合文學基金會／圖片提供）
我也經歷沒有電鍋沒有瓦斯的年頭， 粥都在大鼎中， 等待熟成。小時候的我不擔負煮食， 但負責走遍大路小徑， 尋找可以耙走的木麻黃、相思樹以及松樹落葉。我記得找到松樹落葉的喜悅， 金澄澄落葉對灶來說真是黃金了，燃燒力道強， 只是松葉銳利， 常為了把麻袋填實飽滿， 不斷擠壓擠壓， 拳面留下許多松葉螫痕， 深的還見血了。
耙來的落葉被送進灶坑， 溫度漸次高熱， 米、地瓜與湯漸漸融合為粥，成為洪先生習字的粥面。粥面， 宛如當代的桌面，寫壞的撇或捺可以一再改寫， 洪先生必得攪拌粥，才不至於煮焦了， 粥面再度恢復平靜， 允許他再練習幾個字。一位雜貨商老闆變成書法家了，「榮退故鄉」、「 錦繡前程」等字樣完全難不倒， 何況他還有幾位漂亮的女兒幫忙看店。
我大姊也曾經協助親戚看店， 賣雜貨、剉冰兼管撞球桌。自成號空間不大， 難以提供撞球娛樂，但有一美在， 已是戰地最美的風景線， 進入假日戰時金門的大小村頭， 最喧嘩的地方必有「撞球西施」坐鎮。當年大姊不會打球， 只會計分， 但排隊爭看的人潮已接近喜慶陣仗。說是排隊， 其實是三三兩兩， 青春男孩對於所思所念， 多是藏起來，人群錯落， 偷偷瞄看幾眼已是滿足。
洪天映的女兒洪玉芬是我多年老友， 我不禁調侃，「當年若你坐著看店，該就顧客雲集吧？ 」小玉芬九歲的洪小弟， 跟姊姊「鬥嘴鼓」沒在客氣的，先秀出他二姊一張黑白照，筆直長腿搭花裙， 姣好容貌引起驚嘆， 他接著秀出清湯掛麵黑框眼鏡洪玉芬，「 哇哇哇」瞬間變成「呀」而且應該是「鴉」。玉芬長得好看啊， 但不適合看店， 而合適做學問，這款內斂的美麗讓她毅然走出金門， 倘佯各大洲，而侯建州侃侃而談洪天映與自成號， 都因為這位出走的女兒。
洪玉芬散文集《馬背上的舞步》描述她往返中東、非洲做塑膠射出機器生意， 這是真正的征戰，誤班的飛機、一直開向偏避小路的計程車、鬼祟的微笑跟街景不斷指向更深更暗， 而一個小女子竟能克服惡劣客觀環境， 做生意、也做人， 她的書寫依附在一樁樁貿易生意， 但又從容完成底深的情感移動。聯合文學發行人張寶琴收到洪玉芬書籍投稿，非常讚賞， 函以「向這些在外打拼的臺商或貿易尖兵致敬」。
右起吳鈞堯與同行作家拜訪金門文化局呂坤和局長（中）。（財團法人聯合文學基金會／圖片提供）
洪玉芬一篇兩篇、一本兩本寫將下來， 貿易與文學都有豐富回饋，〈 遲來的嫁妝〉書寫老家自成號始末， 以及繼承家業、又把它改為書屋， 獲得兩岸金沙文學首獎， 趁著勇源基金會、聯合文學基金會「臺灣文學巡禮」活動，把自成號空間、又名「洪玉芬書屋」讓更多讀者、民眾認識。
因為玉芬的真性情， 作家蔡素芬甫結束美國行程， 也加入座談活動， 周昭翡主持、周玉卿統籌，「雙芬」針對海洋、原鄉有了各自表述。大姊、二姊一家熱烈捧場， 夫婿陳正民雖為公司董事長， 這回權充司機也當聽眾， 聽自己熟悉或者從未聽聞的、關於洪玉芬往返小金門與非洲的故事。
粥面可以寫字，海面呢？金門文化局長呂坤和幼時因為勞務差點溺死， 從此半生懼水， 直到有了孩子， 一起學習游泳， 終於克服對海的恐懼， 以前一碰到水， 就像一顆石頭，現在已變作魚， 或者他就是一滴水、一座海洋。
粥面與海面原來都可以寫字， 侯建州介紹完以後， 洪天映老先生帶領他親愛的鄉親， 一起彈奏南管。古音飄盪海風， 思古的同時也有詢問當下的意思， 加起來幾乎「千歲」的演奏樂團，用風寫字。
洪天映老先生帶領烈嶼鄉親彈奏的南管樂音既懷古又幽揚，其韻角未歇，作家洪玉芬又領著臺灣文學巡禮的夥伴們，踏尋粥面與海面即景，最後以風伴字，洪老爹的古琴又響起。（財團法人聯合文學基金會／圖片提供）
2023臺灣文學巡禮
主題：「到底孩子怎麼會長成今日這個樣子？ 」談教育有無限之可能
時間：6月10日14:00
地點：紀州庵文學森林古蹟館
主講：臺北市碧湖國小黃俊堯老師
預約報名專線：02-27666759轉5101
文｜吳鈞堯
出生金門，曾任《幼獅文藝》，獲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中山大學傑出校友等。著作有《火殤世紀》獲文化部文學創作金鼎獎、《重慶潮汐》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以及《100 擊》、《遺神》、《孿生》等。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散文選、新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