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皎月・美人魚:何德來的藍色之夢
previous post
看待畫作有如親生子嗣的旅日前輩藝術家——何德來(1904-1986),在愛妻何秀子(原姓:木邑)的支持下,一生未曾賣出任何一幅畫作,全數留存身邊。
何德來逝世後,長年照料起居的侄輩藤田騰鯨(何騰鯨)繼承叔父遺志,一九九四年三月,何騰鯨將絕大部分作品、手稿捐贈予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包括油畫、石膏像素描習作、手稿詩集、水彩、素描等百餘件。借助機構力量,將作品得以完整留存,致使北美館成為收藏何德來作品最完整的機構。北美館於一九九四年十二月館慶當天特辦「何德來九十紀念展」,宣揚藝術家與家屬捐贈作品的貢獻。值得一提此展是北美館開館以來,首次嘗試提供閩南語語音導覽服務,冀望讓更多臺灣觀眾更了解何德來的「藝術之道」。②
一九九九年北美館舉辦「何德來作品捐贈展」③後,經過二十幾年的沉澱、修復、研究,由館方策展人廖春鈴、林宣君共同策劃,重整館藏研究成果,結合家屬手上久未曝光的書法、水彩、素描、筆記與照片,終於在二○二三年推出「吾之道:何德來回顧展」,迎接藝術家一百二十歲冥辰。展名「吾之道」取自何德來一九七四年出版的和歌體自傳《私の道》(吾之道,或譯我的路)。
二○一二年,北美館典藏組進行《終戰》(1950)一作修復作業,拆開背板,發現畫布背後藏留和歌一首,比對藝術家書法、詩集與日記文字,確認了其「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的創作習慣⑤。受此經驗啟發,此次策展團隊將何德來作品進行全面性拆框檢測。其中《星夜》(1961)背面有「掛的方式 可因應場所現況 直擺、橫擺皆可」的文字註記,表露畫家傳達悠遊自在的觀畫方式,以及因地制宜的通盤考量。「吾之道」展中初次公開見到《星夜》橫躺,感覺既親切又陌生。順著藝術家視角,抬頭仰望璀璨星空,那抹深藍被流星劃破的絕美景色,早在水彩創作《孤寂之心》(1942)中便已體現。藝術家對孤獨宇宙的情緒醞釀,進一步提問「地球人滿為患 淚珠就像閃亮星星那麼多嗎」⑥,困惑的《人滿為患的地球》(1950),呈現星宇乘載過多萬物的躁動爆發。終在平息之後,喧鬧世界回歸寧靜《星夜》,只剩群青凸顯明亮的點點繁星,耀眼奪目。
畫作的置位擺放,無獨有偶。二○一五年北美館《典藏專冊IV:何德來》收錄《月》(1932)之圖版,以橫向呈現。但比對何德來歷年畫作,發現他常營造「盈凸月」、「虧凸月」等直立月形的特殊習慣,如:《月光》(1962)、《明月》(1963)等作。凸月與臺灣島形狀頗為類似,或許這與何德來思念臺灣故鄉的情懷有所連結。再加上背後行文書寫方向以及一九九四年的展覽圖錄佐證,《月》應為直立擺放,本次展陳也採直式以符合何德來原先設定。
(依據這次的夢,畫成一張人魚的畫)
《月》清透的波紋光暈從中心向外發散,皎潔碧藍,使人安睡。但何德來的藍,也能用的詭譎深沈。藝術家在睡夢裡召喚出《人魚》(1951),藍中帶綠、沼澤氣息充斥其中。人魚黑髮涓涓、梳攏一側,魚尾慵懶地來回擺動,曼妙腴態盡顯。那魅惑的夜間貓眼與挺立雙峰,即將勾引俗人魂魄,與之墜入海之深淵。
如此魅惑之夢,也可見於「古來傳說 不知不覺 銘刻於心 妖艷美麗 蘿蕾萊之夢」⑨何德來如此幽幽寫道。這抹幻影是德國萊茵河的海妖蘿蕾萊(Loreley),坐在礁石上梳理著金色長髮,找尋良機以甜美歌喉誘惑行船經過的船員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
關於蘿蕾萊傳說的和歌,收錄於北美館新出版的《吾之道續篇:何德來詩選》。緣自「吾之道:何德來回顧展」作為館方研究型展覽,藉此機會全面盤點、翻譯館藏與家屬檔案:館方所藏兩本短歌創作手寫本《吾之道①》、《吾之道②》,凝聚何德來在一九七四年《私の道》的構思過程與遺珠和歌。家屬所藏何德來過世前兩年的手寫日記《隨筆》,也是未曾公開判讀的一手文稿。此次展覽將這些珍稀文獻集結成冊,公諸於世,對於未來推動何德來藝術研究,具有重要的座標意義。
伴隨著星空月色,何德來的幽微之夢,還有什麼未解之謎?
撰文|林晏
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光棲工作室(La Luce Studio)負責人,徘徊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藝術文字工作者。
照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