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吧！我很忙—— 廖玉蕙《愛在滿格時》觀後感

午後，外子和我冒雨去看了一齣感傷又感動的電影《愛在滿格時》試片，觀賞時， 幾度淚如微雨。 

是一齣由蒙古影帝阿木爾賽汗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故事由一位青壯男子因 為父親病篤，回訪家鄉大草原起始，娓娓展開廣闊草原上溫柔的家常互動與命定 的生離死別。 

故事一開始，有人顫巍巍站立在馬背上，正尋找手機的連結；接著，出現一把孤 伶伶被遺留在家鄉的口琴，手機和口琴分別點出主題「溝通」與「離開」。情感 上企求溝通，實質上必得「離開」，關鍵字尤其落在「分離」。男主角圖佳的繼父， 臨終之際，在顫慄的火光前悠悠訴說心中的遺憾並為自己當年過度嚴厲的教養致 歉：「當年以為可以教好你，用兩隻全羊換來這把口琴，卻怎麼也阻止不了你的 離開。」聞之令人鼻酸。 

銀幕上，大草原的遼闊無邊，在割草機的挺進轟隆；馬蹄奔馳的答答；城中摔角競賽的吆喝；滑車取樂的笑語裡，更添偉壯。但在月光下坐對篝火吹奏的琴音繞繚；遠方輪番出現的藍、灰、紫相間的天空；近處搖曳閃爍的柴火；徐徐吞吐出的捲菸，又分明潛藏著憂傷、掩抑的幽光。偉壯與纖細兩相交織出大命題下潛藏的掙扎與失落。劇中糾結叢生的雜草，爬梳費時，諭示人際處理不易，畫面說出千言萬語。 

負責為為外公捲菸的小男孩，無意中邂逅了跟他有著相似身世的圖佳，看似粗魯衝撞的 10 歲男童屯圖雷，其實表象的世故是假，內蘊的情感匱乏是真。終究是個需要被疼惜的孩子，隔代教養的他，對父母的孺慕讓思念縈懷，兩人遂發展出 父子般的深情厚意。電影海報上勾勒得精要：「從偶遇交集到互相陪伴，小孩努力扮成大人，大人在故鄉找回童真。」詩意盎然的抒情敘事中，我們看到最為溫潤、暖心的情懷。當然，好電影總不乏讓人警醒的金句。圖佳割草受傷老人家 若無其事說：「軟弱的人遇到鐮刀，難免受傷。」當圖佳向外婆委婉致謝已習慣 吃她做的菜時，這位滿臉滄桑的外婆隨口回說：「習慣食物是小事，是腸胃的工作；習慣人，才是難事。」一語道破人世的典律。 

其實，電影一開場，親戚用電話通知圖佳「繼父病危」，請他務必回家一趟。圖佳只敷衍地回說：「再說吧！我很忙，晚點回電給你。」我的心臟突然就漏了一拍，彷佛照見過去的自己。母親生前一逕在電話結束前問我：「甚麼時候會再回 來？」我也一逕回說：「再說吧！我很忙，等決定了再打電話給你。」母親過世後，我一再回首，總為當年的輕忽、不當一回事而懊惱，但已追悔不及。這句推託的藉口，越來越在我的心裡發酵。圖佳這句回答，足為普世離家的遊子奉為負面借鏡。 

我又不自禁聯想起黃春明先生 1999 年 10 月出版的《放生》一書裡題為〈售票口〉 的這篇文章。描寫老人為了期盼遠方的兒女回家，不惜頂著寒風，清晨四、五點即起，趕到售票口排隊預購兒女的回程車票，唯恐他們回程沒位子坐，目的無非 為了增加兒女返鄉的意願。結果村子裡的年邁長者，寒冬中摸黑起床備戰，群聚售票口，看似心甘情願實則心懷悲哀地喟嘆已然成為「老奴才」。強撐的結果導致感冒、跌跤者有之、傷筋動骨者不少。小說的最後，有人不幸在排隊的長龍間 倒地死亡。作者諷刺地以老人終於不必再出來代購車票，「他們的子女都回來了」 作結。 

《愛在滿格時》演示的雖是發生在蒙古的故事，其中對城鄉差距造成年輕人競往都會謀生，親情因之疏離的喟嘆與反思，堪稱舉世皆然，人人心裡戚戚焉，難怪它在國際影展中能贏得青睞，大放異彩，它細緻地道出了普世的親子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