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廣成
漫畫/插畫/動畫創作者。童年成長於日本京都,深受當地漫畫文化影響,返回香港定居後持續創作,現定居台灣。 出版漫畫《Cube Escape: Paradox》、《被消失的香港》、《Fantaisie Ordinaire》、《緬甸 ‧ 最後一搏》、《北港香爐人人插》、《報導者事件簿001》等。 柳廣成慣以鉛筆作畫,個人風格明確,藉由筆觸強調氛圍,探索以漫畫作為表達媒介時的可能性,並嘗試解構重組「漫畫」。樸實的筆觸裡帶有強烈的情緒變化。 曾於多本雜誌報章等平台發表作品,以及擔當各書籍作品的封面及內文插畫,如《南歸貨車》、《鯨鯢》、《煙街》、《Alien Listening》、《反抗的共同體》、《逆天抗命》、《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天工開物 ‧ 栩栩如真》、《末代港督的告解》、《異地安身》、《王記食譜》等等。
柳廣成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原本對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紙上。無論是在反送中後肅殺感強烈的《被消失的香港》,或者本次經典的、情慾與歷史糾葛的《北港香爐人人插》漫畫版,柳廣成擅長以黑白酷異的線條,描繪出一幅又一幅高壓下的政治寓言。因此我原先幻想的柳廣成,可能是有些高冷、或個性剛烈的插畫家;但實際上的他卻相當平易近人,言談中總是掛起淺淺的笑,露出幾顆上排的牙,直率中帶點可愛的天然萌。
跟臺灣文壇赫赫有名的李昂合作,柳廣成沒有太大的焦慮,反而也只是當成一般的委託案,自然沒有預設李昂會是怎麼樣的人。「就覺得她很『爽快』啊,很有效率。」在他眼中,李昂是個很直爽的前輩:「不會很嚴肅,而且一旦決定了,就會跟我說要盡快去做。」這倒也很符合李昂勇往直前、拚勁滿滿的人設。「我甚至覺得,她比我想像得還更『真實』一點。」柳廣成笑著說。
然而柳廣成的背後,卻有著相對一般人更為繁複的遷徙:他在香港出生,不久後便在日本成長,直至九歲又隨父母回到山東故鄉,再重返香港求學、出社會,最後在前年(2021)選擇留台定居。然而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因素,李昂選擇在二十五年後,最終將漫畫版的改編交付給他,她在本書的序寫道:「不是台灣漫畫家,可以避免掉如果二十五年後還可能會產生的任何一切糾紛、人情包袱。」或許正是因為「沒有盲腸就沒有盲腸炎」,沒有包袱的柳廣成自然就少去了被過往施加的束縛。
一無所知反而帶來自由
柳廣成似乎也很呼應了李昂這個說法:「我的身分比較特殊,自然就也迴避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些政治包袱。」他接著說:「因為我就好像是一張白紙,沒有既定的立場,就可以比其他人更容易多一點想像。不會被地域給限制住,就沒有刻版印象。」是啊,身在臺灣誰人不知《北港香爐人人插》甫出版就掀起千堆雪,風風火火的政治風暴很快就野火燎原,儘管沒讀過原文,也多少聽過名號。
但正是由於柳廣成的「一無所知」,讓他更能專注於文本。「我就是,一直乖乖等文本下來才畫。」初稿作畫,他過濾掉所有「雜質」,反而心無旁鶩,只依照他所讀到的文字作畫。每星期的見面時間,是李昂跟柳廣成「面交」的時間,「我們就這樣,吃了十三次晚餐。」初稿就此成形,至此大致底定,柳廣成才敢去Google。
「但是一看到跑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八卦、新聞,我就會告訴自己要停下來。」他深怕被鄉野奇譚給影響,臺灣朋友知道他要改編這部臺灣經典小說,有些人會難掩興奮之情——偏偏柳廣成最怕朋友告訴他原型人物是誰,在酒吧總是趕快把耳朵摀起來。「但後來發現,其實也沒有太大影響耶,反正那些人我也不認識,聽過就忘了。」他笑了笑說,反而有時還要重新回去查──然後又忘了。其實需要再認識人物也無妨,遠離傳說中被影射的人,在紛紛擾擾過去的二十五年後,反而使我們所見的漫畫版更純粹。
《北港香爐人人插》漫畫版內頁/大辣出版社提供
寫實作為轉譯的艱難
但要把大量的文字化為漫畫,肯定有什麼門檻必須跨越吧?我忍不住問柳廣成,最大的困難是什麼,他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說:「應該就是敘事結構吧……不能照著原本的文本順序,要重新安排,不然可能會讓不熟悉的人看不懂。」啊,是的,李昂〈北港香爐人人插〉用不斷的時空跳接,促成一段往事與今日的對話,情愛與歷史反覆交疊,讓身體與疼痛發聲。「一開始畫了三十一頁的初稿,因為那時還沒確定是由我來改編,所以都是按照文本順序畫的,後來就討論出新的結構。」柳廣成說。文字可以跳躍時空,以倒敘、夾敘的方式恣意進行,但漫畫本身很大量依靠場景、時間呈現一整段的畫面,最終被重新凝煉成了現在的樣子。
文本轉譯的艱難也不僅停止於此,作為未在臺灣長久生長的藝術家,柳廣成也提到了許多的困境:「像是最開始的婚宴,我就真的是靠文字去想像。」小說背景設定的八、九○年代,臺灣婚宴簡直是「大雜燴」的風格,受到西化衝擊同時,也保留了一點傳統的流水席形式。柳廣成依靠文字敘述,去建構舞台與場景,非但沒有失真,甚至還原的很好。「畢竟那一段的重點是特殊人物跟緊張的氛圍。」此時靜宜台文系提供的資料就補足了歷史的空白,「他們給了我很多老照片,像戒嚴時期的生活、解嚴時期的遊行,還有很多黨外雜誌。」就此他的漫畫由寫實有了突破口,闖進了虛構中。
但只依照歷史影像,也不是都有辦法一網打盡:「李昂老師看完初稿有跟我說,我的人物畫得太『精緻』了。」為此他參考了許多當時代的人物穿著,回到尚且有點俗豔妖嬈的八○年代,減去了初稿偏唯美的風格。此外,最困擾柳廣成的是小說中的「民俗信仰」元素。「神像、宮廟這些,我在香港也沒什麼接觸,算是『技術』上的困難。」單單僅用文字,他很難想像人如何穿戴上八家將的將身。「所以李昂老師直接帶我去參觀。」為防有錯,柳廣成一一拍下照片,「尤其是背影,因為網路上很難找。我甚至找了很多Youtube看。」於是讀者會發現有趣的畫面,柳廣成筆下的神像特別細緻,線條相當講究,「我想,畫得愈詳細,愈不會有錯嘛。」我們都笑了。
女性與身體的未竟之業
但讀完〈北港香爐人人插〉,身為男性、非臺灣的創作者,柳廣成的感觸卻相當具有共鳴。「好像我們在現代,還有一些東西被遺留下來。」他最感慨的是也許情況有所改善,但女性的情慾仍然被壓抑,而「性」還是某些男性的「談資」。「好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打不開。」柳廣成進一步說道:「女生的身體還是會被評論,性觀念還是會被很嚴格地批判。」二十五年過去,仍然有一些未竟之業。
因此身為生理男性,柳廣成一開始還不敢畫得如此赤裸。「但被李昂老師看出來了,她跟我說就畫我想要的,有問題再說。」他們想過,畢竟是文化部補助出版的漫畫,或許會有一點限制──但兩人心想:也許到時候再疊上去就行了?「我們本來以為會有(限制)的,但文化部給我們相當大的自由。」最後在我們眼前的,是赤裸而真誠、將真心一次「全見版」的《北港香爐人人插》漫畫版。
柳廣成最後告訴我,既然對於小說改編漫畫有了經驗,未來也不排斥有類似的合作,甚至有的正在考慮進行,「做開了嘛。」他說,雖然也在思考是否該重新整理原生創作。在這位充滿能量的畫家筆下,有了如此美好而跨界的合作。訪談過程中,我有一種感觸,那是柳廣成以「不是臺灣人」的身分告訴我的,好像在說──雖然現實仍待努力,但至少有些什麼,正在被鬆動……
撰文|洪啓軒
一九九二年生,雙子座,蘆洲人。政大中文系、臺大臺文所碩士畢。喜歡寫字的藝文業社畜。歡迎……編輯……文友……抖內……。
圖|大辣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