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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聯合文學寫作學校S1_核心班隊作品〈至甜之味〉

by 陳蒔

有人說,糖能生成一種毒癮。而帶毒的甜不只來自糖,沉溺於某個人的甜,也能麻痺人的理性。那年夏天,我遇見一男孩,他外表乾脆爽甜一如那炸得嘎吱作響的路邊小點白糖粿,臉上還有焦糖般曬傷。

那天他問起,想做些什麼,隨即一個狡猾念頭溜上腦門,像是真的有個小惡魔蜷在我耳邊鼓譟「嘿!就是這個!」。我盤算的心機是,說好平時與他一起節制飲食,各自攝取減一分則太瘦、多一分則太肥的熱量;而我們見面時,就放肆地攝取糖份和所有促進多巴胺分泌的療癒食物,如此一來,我們的約會,就不是「平時」,因為分分秒秒皆有糖鑲嵌,只等他被某種毒癮制約。

這點子說來有些幼稚,卻妙不可言,我不得不贊同耳邊的小惡魔,遂提議和男孩一起去吃些「不夠乾淨」的食物。畢竟我和他都是說年輕汗顏、說中年過份的傢伙,人生還沒走到不顧一切讓油脂恣意橫生的坎站,於是時不時得吃些刮嘴的生菜、徒有水卻無味的牛番茄、存在意義就是噎死人的雞胸肉等等,全是跟興奮二字搆不上邊的原型食物。還有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早已踏入了人人都得健身的時代,一旦連上網路,那一格格一張張,四處都是大秀線條的戰場。其實也是對身體好不是嗎,只是附加了點展示意味。無論為哪樁,我和他都還想堅守自尊,所以開始飲食控制,所以開始運動。其實只要穿上硬挺的布料,衣服底下的贅肉,也不是多麼明顯;問題是,如果不打算總是在某個人面前穿著衣服,這句話等於無用。

我那時候的算盤是這樣打的,第一次單獨見面,先是在連接舊市區和舊漁港之間的一座座霓虹橋上來回地走,誰也不知道這條運河上到底有幾座橋,正好,關係不明的我們需要這種浮動的終點──想拖延就往下一座橋去,想脫逃就說晚了該走了。當然,夏夜南國裡的散步,肯定伴隨濡濕蒸騰,於是我們踏進老市場裡的老冰店,那裏桌清檯淨,嘎吱兩聲──是四方筆直的竹椅,坐上自然端正恭敬。「要吃,就要吃八種料都甜的八寶冰」我說;少了一寶,再搖滾也是個破碎天團。每次穿進那幽暗由鐵皮蜷覆的窄巷,我總是盼著拜託還有鳳梨和芋頭,它們一個甜蜜,一個綿密,是容易早早售罄的品項。還好,今天老闆端上的藍白瓷碗裡,八仙全入糖海,每一杓子都那麼甜;明明全是無益物質,還是一陣相爭又相讓,倏忽即完食。

又一個周末,我們到那個校區被大馬路切成碎塊的大學去,邊走邊說那些曾經有過的成長痛,比如說受虔誠父母的「引領」(我的認知裡更像是拖行)成為教會司琴,比如說為了升學加分而進入的社團,斑駁種種竟也能如此相似,原來我們都是中產家庭教育兒女的模板噢。說著說著就渴了,內心惡魔乘著蘊熱冉冉升起──去喝杯飲料吧!我的算盤像碟仙似地又自顧自動了起來,纏著他和我共享那杯多色漸層、要價近百的當季水果飲,裏頭有本就甜的芒果粒、再加點糖也不嫌多的芒果醬,甚至還有作為跳味的鹹香鮮奶油在那杯幾乎快變成粥的物體上載浮載沉。熱量算不了也不敢算,誰會相信這是兩個打算減脂的人手拉手買回來的東西。

社會人士絕不甘願虛擲的某個周五晚上,不做些什麼彷彿是一種罪惡,所以我們說好要看一部惡搞納粹的黑色喜劇。「我今天會晚點下班,你先進去看吧」他傳來。一個人看電影我無所謂,而且我感覺那部電影很好看,不過,完全比不上他在一片漆黑裡認出我、筆直往最後一排走來那麼令人激動。很自然地,又有什麼在我體內竄著,達達的,是我的算盤聲。於是我說我想吃韓式洋釀炸雞,若不知此物,替你劃個重點也無妨,總之是朝鮮半島上流行的炸雞,最近也在本島風行,特色是起鍋後在脆皮外披上亮澄澄的醬料,可能是辣椒醬加上果糖,也可能是蜂蜜蒜醬,吃完一份恐怕超過人體一天所需總熱量,總之,是極甜的。餐桌上的吮指,確實不怎麼優雅,不過我們在聊米蘭.昆德拉,在聊德布西,還有誰能說我們媚俗?

消失好幾天的他浮出水面,氣泡般的訊息噗嚕噗嚕問我想不想喝啤酒,試問氣溫35度誰不想喝啤酒?偏偏我不諳酒性,喝個5%的甜酒就渾身脹起來粉起來,成了卡通人物派大星(一隻粉膚色的肥嫩海星)。為了不讓他獨飲,那畢竟太空虛了,即便是在這個人人不缺寂寞的世紀,而且,飲酒多少也能帶來正面感受,不是嗎?不如就再一次,靠這個來強化「約會」與「愉悅」之間的連結罷。我雖然好奇,卻從沒問過他潛藏的時候上哪去了,也許只是個冰山似的人,水面下仍有龐然輪廓,只是我未撞見。

深夜裡駛著休旅車,他帶我到一個漁港邊,我從來不曉得有一個地方可以這麼暗,就在離市區不過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岸邊有警車巡邏、海風咆嘯,「我正要跟一個女孩確認關係,我們發生關係也沒關係嗎?」他趁著一片嘈雜這麼說,霎時感覺中文的巧妙蜷繞…只是,這並不在我的盤算裡…我以為,他只是因為上一段感情而躊躇,我以為,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托馬斯,只要時間拉長,他就會發現我是特雷莎,我以為能靠著糖份和聆聽連結起約會和愉悅,他若想起我,回憶該全是滿足和甜味…我以為…我以為…當初沒想清楚的是,白糖粿是種表裡不一的食物,外層那麼硬朗,內裡卻渾沌軟弱,不改其糯米粉本色;至於我,自始至終只是他沒營養的偶爾外食,不是什麼特雷莎。

我獨自回到運河邊光彩流滲的霓虹橋上來回走,臉上有什麼在撲簌簌地滾落。人要是錯愛,最好是在這個南方嗜甜小城,即使錯愛,訴說起來,至少眼淚含糖;壞的是從今爾後,恐怕再嘗不到最純粹的甜。

 

撰文|陳蒔

1988年生於臺南。臺灣大學政治學學士、德國海德堡大學跨文化研究碩士。從事編輯及文化行政,矢志成為寫作自耕農,閒談見IG: tansi_eure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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