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書桌前伸了懶腰，在寫了幾小時的小說後。時間下午四點，那篇小說終於告了一個段落。
起身到廚房倒杯水，我邊喝水，邊欣賞窗外風景。風景裡有一棵樹，勾在窗台，在微冷風中輕晃搖擺，在冬日陽光下抖落光線。
接著，就那麼剛好，兩隻小小的白頭翁，棲停在最靠近窗口的樹梢，近得讓我得以看清牠們身上的深棕與翠綠。我坐在餐廳與客廳交融的空間，保持一定的距離，觀察那兩隻白頭翁在玩的遊戲。嗯，可能也沒在玩什麼，或許牠們是在決定築巢的位置，或是抱怨冬天果實略帶乾澀的口感，或是來看看成日在寫東西的人究竟想透過文字鑄造什麼。
大概就是在牠們覺得這棵樹索然無趣、啪得一聲飛走後，我決定要吃點東西，慶祝小說的完成。
閱讀麵包：蘋果麵包
吃什麼好呢？吃什麼才能慶祝小說在諸多像是斷尾、全刪、重寫、被遺棄的多舛命運中，終於安全走到名為「完成」的目的地？
我翻找了零食櫃，裡頭存有我儲藏的多款吃食，像洋芋片、蛋捲、堅果夾心酥、蘇打餅，冰箱還有優格和布丁。之所以種類繁多，就是為了因應當下的不可預測的心情。
找了好一會，嗯，好像都不符合心情。現在的心情呀、現在的心情呀……我像在自我通靈，問問自己此刻究竟想吃什麼。
啊，來吃小時候的味道好了，蘋果麵包！
身為台中人，已經習慣太陽餅裡沒有太陽，蘋果麵包沒有蘋果也是正常的。台中人不會因此感到迷惑。
撕開包裝，小小塊長方形的蘋果麵包，如玩具列車接連著地整整齊齊排在裡頭。麵包上頭戳了四個又小又圓的洞，其中一面微凸且咖啡色澤較深，另一面較平。
吃了一口，才漸漸明白自己為何想到它，不只是因為一小塊一小塊負擔不大，還有那溫和柔軟的口感所給予的安心感，適合為歷經磨難終就完成的小說，提供安心休憩之地。
沉浸飲品：鮮奶茶
有了吃的，自然要有喝的，我的下午茶總是習慣有一整套。拉開櫥櫃最下方角落的抽屜，打開一只專門裝放各式茶包的鐵盒，有茉莉綠茶、烏龍茶、高山茶、伯爵、阿薩姆，還有從日本宇治帶回來的玉露、父親送的波斯紅茶，宛如小型喫茶店。
猶豫許久，最後，我選了前陣子去日月潭買的阿薩姆紅茶，將它放入潔白馬克杯，倒入高溫熱水，欣賞從茶包滲流出的琥珀色茶湯，慢慢擴散與暈染，讓整杯紅茶呈現剔透的紅。然後呢，我倒入一點點冰牛奶，瞬間完成溫熱的鮮奶茶。
蘋果麵包與鮮奶茶，窗外綠樹與白頭翁，這樣的組合有了在森林小木屋吃下午茶的錯覺。
文學搭配：《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哎，好悠閒呀，悠閒到應該讀一本書。
隨手一拿手邊的義大利小說家伊塔羅·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才讀到第四十八頁的第二段，他寫：「你跟夢搏鬥一如你與無意義又沒有輪廓的生命搏鬥，為了尋找一個藍圖，一個應該存在的路徑，就像閱讀一本書的時候，不知道它會把你帶去哪個方向。」
的確，當我將此書接續讀下去，書中之書的迷宮設計，讓我發現自己永遠在讀另一本小說的開頭，完全無法預測故事前進的方向。卡爾維諾定是一位有個性（或者說是頑皮）的小說家，要現實讀者陪同書內讀者找一本書，那本書的書名與開頭永遠被宿命般的置換，尋書的過程翻開了一本又一本小說，讀了開頭，然後，戛然而止，欸不是這本，又找了下一本，就這樣讀了十本小說的開頭。
對，就只有開頭。後面呢？後面發生什麼事？不知道。不知道帶著行李的男人被組織抓走了嗎？不知道健康不佳又不小心協助越獄的男人看清所有算計了嗎？不知道棄屍的男人有成功擺脫屍體留下的那一隻黑色絨面鞋舌漆皮皮鞋了嗎？我邊咀嚼蘋果麵包，邊凝望窗外搖晃的樹，想著這些問題。
「驚」選副食：果醬、肉鬆、起司片
等等，卡爾維諾的小說給了我一個非小說寫作上的啟示。既然一本小說可以展示十種小說開頭寫法，那麼一份簡單的蘋果麵包，難道只有一種吃法嗎？
我飛快地離開餐桌，宛如平時突然想到小說靈感那般的瘋魔，從冰箱湊齊了配料，果醬，起士片，肉鬆。來來，先用餐刀挖出寶石紅的草莓果醬，愉快地抹在蘋果麵包上。起士片切了四分之一，輕輕放在另一塊麵包上。肉鬆則用湯匙舀了一小匙，小心翼翼灑在蘋果麵包較平坦的那面，呃，中途還是不小心掉落了一些碎鬆。
好了！於是現在餐桌上除了原味，又有了甜味、鹹味、古早味三種選擇。如果每翻一張書頁，如同開啟一道不知通往何處的門，有了配料的蘋果麵包亦擁有相同魔法。甜味果醬，以它的濃甜和濕潤，讓蘋果麵包更好入口，瞬間宛如在春季的田園野餐。鹹味起司，與麵包產生了協調口感，彼此都不會太搶戲，畫面就像小朋友在平凡的小公園交換吃點心那般親切。古早味肉鬆，鹹甜鹹甜，彷彿回到小時候住在雜貨店的遙遠童年，阿嬤遞來吃食，要我小心別掉在地上招來螞蟻。
那些畫面猶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各個小說開頭，景色豐富，風味不一，亦沒有一定要抵達何處的答案，僅有一段人與食物的單純相伴。如同我一直以來認為的，下午茶的真實魅力並不取決於食物的內容，而是象徵你擁有一段時光，可以不疾不徐感受時間的流逝。
如此，以上這份〈如果在午後，一份蘋果麵包〉套餐，想推薦給對世界充滿各種想像與熱情的人，請盡情去探索蘋果麵包的可能性，猶如探索自己生活的可能性。相信在那些天馬行空、不用倚靠方向與結局的探索裡，補充生活創意能量的程度，大約是精神上短暫成為小說家的程度。
如同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裡寫的另一句：「我的目光在字裡行間挖掘，是為了發現在『全文完』之後延伸出去的那片空間裡遠遠露出些許輪廓的東西。」
用一份蘋果麵包，分享這個美好午後的新發現。
撰文｜光風
1989年生，台中人，專職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揚子堂糕餅舖》、生態繪本《紫色飛行》，以及即將出版短篇小說集《眾神之島》。得過一些文學獎與創作補助，一路痛苦又愉快地走到這裡。因為想不開，在FB、IG、pixnet經營個人社群平台「寫小說的人（@IamNOVELIST）」。未來繼續寫小說呦。
插畫｜Yuu 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