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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裡日常】一起寫字吧/凌性傑

by 凌性傑

二〇二四年二月初,與兩位友人結伴再訪奈良,為的是去藥師寺抄一卷心經。藥師寺位於奈良西之京,又稱西京寺,為日本法相宗大本山,位列南都(平城京奈良)七大寺。

根據《日本書紀》記載,藥師寺肇建於日本天武天皇九年(680),天武天皇為祈求皇后病體康復發願建寺。這也是日本最古的寺院之一,起初位在飛鳥地區的藤原京。然而寺院尚未落成,天皇卻已駕崩,皇后繼承大位,為持統天皇。持統天皇文武二年(698),藥師寺七堂伽藍終於完成。元正天皇養老二年(718)營建平城京,藥師寺遷移至現址,金堂與東西兩塔、諸伽藍規模宏大,氣象莊嚴。一千三百年來,天災人禍難免,寺院群的佛殿、講堂數度毀損重建,唯有東塔屹立至今,可說是奇蹟。昭和到平成年間,藥師寺多次啟動整修工程。二〇一七年獨遊奈良,東塔正在整修,四周罩起工程帷幕。我不知道整修的具體內容,總之是在不可逆的時間裡試圖恢復一些什麼,這樣想著就覺得很受感動。此一計畫是從二〇〇九年開始的「平成大整修」,工期預定十年。

二〇二四年再來拜觀,沒有了工程圍籬,東塔完整地顯現在眼前。塔身巍峨安靜,有端整流麗之美,頗有幾分歐陽詢楷書的味道,望之儼然。寺院裡販售一款新設計的健康御守,做成直徑約一公分的透明圓珠吊飾。看了說明書才瞭解,御守圓珠裡摻有東塔樑木整建時刮落的木屑。買了一份紫色御守,將之掛於隨身背包,一千三百年的力量因此成為我隨身的依靠。塵世裡奔走匆忙,偶爾心煩意亂,只要情緒起伏稍大,我便凝望著御守圓珠裡的木紋,看它們宛如雲中菩薩,盤旋舞蹈,鼓瑟吹笙。那些隨意散落的姿態,也彷彿雲門舞集的《行草》,頗有波磔頓挫的意趣。看上去很美,就很可以療癒躁亂的心神。

很多人都同意,音樂是流動的建築,建築是凝動的音樂。東塔的形象是大小屋簷層層疊疊,節奏感鮮明。其建築主體為三重塔結構,每一層大屋簷都有外加裳階(這是附屬的裝飾裳層,類似小屋簷),因此原來的三重塔樣態看來就像是六層。藥師寺東塔塔頂的鏤空雕刻水煙號稱最美水煙,總計雕有二十四尊飛天像,呈現重複中有變化的音樂特質。藥師寺東塔被評價為「定格的樂章」、「凝固的音樂」,此說實在貼切。

有許多人和我一樣,是專程為了寫字抄經而來。不能是參拜然後抄經,我堅持先去抄經再入寺參拜,心裡會更加澄明如鏡。莊子說,最高明的人用心若鏡,心鏡可以照映具體的事物與現象,任憑現象自來自去,所以能夠應接擔負萬物而自己不會受到損傷。抄經寫字這件事,真像是在為自己打造一面心湖,以心湖為鏡,當湖面光潔明白,自然可以承載天光雲影的徘徊去留。

日本人把抄寫佛經稱做寫經,描繪佛像稱做寫佛,不論寫經、寫佛、雕刻佛像都具有無量功德,這些行動對佛法的流通傳播大有裨益。藥師寺抄經需收費兩千日圓(名目是納經迴向料),寺方將這筆收入用作寺院重建修復資金,集眾人之力幫助寺院原樣重現。

一九六八年,藥師寺管長高田好胤發願要復興白鳳伽藍(藥師寺創建年代白鳳時期的建築群原有樣式),普勸民眾來寺寫經,透過收費的抄經儀式來化緣,信眾也在這個活動裡安頓自己的身心。短短十年之間,眾人寫滿一百萬部心經,因此修復了主殿金堂。抄經活動沿續到今,抄畢的經文統一安放在納經庫。查了一下網路資料,信眾所寫的心經早已超過七百萬部,眾人願力所成,不僅讓藥師寺建築群原貌重現,並且還新建了玄奘三藏院、大唐西域壁畫殿。

我們從低調的側門進入,走向抄經處。夾道開滿紅、白兩色梅花,枝幹蒼勁敧側,牆面樹影歪歪斜斜,幽香微渺飄來,在似有似無之間。午後來此,陽光已經傾斜,加上冬日低溫,風一吹就容易感到頭暈。

到抄經所櫃台繳費之後,寺方人員交給我們一張白色紙券,可憑此券通行寺院驗票口,不必再另購門票。藥師寺抄經久負盛名,此處抄經所比我之前去過的日本抄經空間都來得寬綽,至少可容數百人一起寫經。

雙手塗香,跨過香象(大象形狀的香爐),我們各據一方矮桌,靜心抄寫兩百六十字的心經。藥師寺抄經依循古制,筆墨紙硯大概就如唐玄奘法師譯經時所用的那樣。光是用墨條磨墨發墨,就足以磨練心性。案頭的水滴小巧可愛,是一只微型透明玻璃壺。水滴又叫水注、硯滴,是儲水容器,一次可滴少量清水到硯台上,用來磨墨。寫經用的是小楷,一次不用磨太多墨,水量少許即可。

這情景忽然讓我想起國小初學書法的時光,文房四寶齊備,大、中、小楷毛筆各一支,臨的是入門款的顏真卿、柳公權書法字帖。那段有書法課的日子,晚飯過後我與鄰居章家兄弟一同習字。章家兄弟和我同校不同班,因為住家僅一牆之隔,常常玩在一起。章伯伯是外省退伍老兵,我不太能聽懂他的鄉音。章媽媽是排灣族人,沒事就喜歡唱歌。章伯伯教導方式嚴格,規定孩子每天必須寫完作業、練滿三大張九宮格才能自由玩耍。為了爭取更多遊玩時間,我每天攜帶紙筆到章家一起做功課寫大字,墨條硯台就不用帶了,同桌共硯即可。小學畢業後,與章家兄弟就讀不同的國中,往後歷經了土地重劃與建物拆遷,遂音訊不通。

國中以後的我,讀書寫字都是一個人,青春期該有的怪癖孤寂我都有了。字還是寫的,只是硬筆寫得比毛筆多更多。國、高中還是有書法作業,升學壓力卻讓我無暇享受寫毛筆字這種深具美感的活動,只求迅速交差了事。升上高中,國文作文起先還是規定以毛筆書寫,我懶得攜帶硯台等諸多器具,便用一個白色小碟子,注入現成墨汁,蘸來就寫。更懶的時候,直接使用自來水毛筆寫作文。近年來在日本寫經,大部分寺院提供的就是自來水毛筆。

一九九〇年代初期,是一個教育制度的過渡期,升上高二之後,作文改為硬筆書寫。我這一代人,似也從此捲入講求功效迅速的潮流之中,務實地累積人生裡有形無形的資產,與之載浮載沉了。

師大國文系在學期間,系上安排大一必修書法課,忘了是零學分還是一學分。早上八點到十點的課,眼睛根本還沒醒,軟趴趴的神魂駕馭不了大字,何況寫的是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大四必修國文教學實習,任課老師兼導師要求每天練一張大字,納入學期成績計算。此外,叮嚀我們自行安排時間去文學院空教室練板書,以免將來誤人子弟。規矩,章法,結構,秩序,這些美感特質我不是不能領略,只是年輕的我更容易被前衛與叛逆吸引。研究所時期,寫報告全面電腦化,寫字這件事竟變得很有古典美。如今日常生活除了寫板書,真的少有手寫機會。可能太懷念握筆的觸感,我有陣子瘋狂添購吸墨式鋼筆,用鋼筆抄寫各種經典,抄最多的當然是心經。當寫字只是寫字,毫無意圖毫無所求的時候,我反而更加喜歡寫字了。

置身藥師寺抄經所,現場有十幾個人各自專注寫經,此處大安靜,靜到我可以聽見其他人的呼吸聲,也可以聽到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一筆一畫慢慢寫,渾然忘記時間的流速。抄畢心經,卷末寫下願望、姓名、住所、日期,虔敬將經卷供於佛前,整個流程才算完成。

同伴艾瑞克因為旅程奔波勞頓頗有不適,抄經前神態略顯疲憊,寫字再怎麼輕鬆也算是體力活,有點擔心他撐不住。哪知道他從抄經所出來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副神清氣爽。寫經要維持專注,什麼雜念都不要有,或許這也是一種消除不舒服的方法。藥師寺寫經,讓我重溫磨墨之樂,想想覺得人生有諸多不可思議,無力抗拒,只能接受。好像唯有先接受了,往前跨出去的腳步才會更加踏實篤定。

結伴同遊是一種緣分,可以一起進寺院抄經的旅伴尤其難得。幾位一起抄經的朋友,個性都很隨和易處,因此旅途中即便偶有齟齬,也都能很快釋懷互相諒解,繼續把行程走下去。

玄奘法師是法相宗初祖,離抄經所不遠即是玄奘三藏院伽藍。可惜抄經當天三藏院並未開放,我與同伴便在門口合十鞠躬,深深禮敬。院內佛塔供奉玄奘大師部分遺骨舍利,上頭匾額題著兩個字:不東。讀過《大唐西域記》,其中盡是玄奘法師取經的僕僕風塵。法師當年矢志向西求法,發下一個誓願,若取經不成,寧可犧牲性命,也絕不東歸。見不東二字,內心激昂,細想那是怎樣的願力可以如此堅定,如此輝照後世。

從參道望向三藏院,門口有兩面石碑。右邊石碑刻著趙樸初所題之「大遍覺三藏」,「大遍覺」是玄奘法師的諡號,頌揚他遍歷各國學法,圓滿覺悟,弘揚佛法的事蹟。左邊則是「大唐三藏聖教序記」石碑,出自唐代書法家褚遂良的手筆,這也是許多初習書法者的臨帖範本。

離開藥師寺時,影子已經拉得很長,心裡一片安穩。寫字的最好狀態,是放掉自己,一心不亂。「下次再來這裡,一起寫字吧」,我對同伴說。同伴點頭說好。

當我說一起寫字吧,那或許也是一起修行的意思。

撰文|凌性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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