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隱匿搬到台南後,來到台北都是一日往返,家中的貓是她的錨,隱匿變成一個溜溜球,擲出後很快地回彈原地,因此本日行程自早至晚,來台北簽書訪談後,在小小書房舉行讀者分享會,她又要搭車去趕高鐵。
《幸運的罪》
雙囍出版(2024.05)
隱匿甫推出第七本詩集《幸運的罪》,其中分為七輯,每一輯都以過去出版過的詩集為名,從自由肉體到幸運的罪,點連成線,描繪出詩人根植在生活中向天空伸展創作的路徑。
無去與遍在
Q 《幸運的罪》用以前每一本詩集的名字來分輯,是刻意的嗎?
A 這些新詩都是蓓蓓貓過世以後開始寫的,要分輯時我才發現跟以前的詩題都有關,很自然就編成了七輯。
Q 為了蓓蓓你寫了生命消亡的〈無-去〉,但也寫出處處生命的〈遍在〉,為什麼呢?
A 二〇二一年蓓蓓離開的那天,我短暫外出,回到房中卻發現她走了,就像仍在熟睡,我還替她拍照,我以為那是一個很日常普通的片刻,可是她沒有醒來,身體還很溫暖,已經走了。我當時其實已經一陣子沒動筆,蓓蓓走了,我又開始寫詩。當我將蓓蓓的骨灰撒在芒果樹下時,好奇怪,我突然收到一則完整的訊息,我當下領悟這就是動物溝通啊。蓓蓓說,一三八億年前的大爆炸後,所有的原子微粒重組成生命,且生命不斷地再消逝又再組成,我們都有可能與彼此分享著過去,蓓蓓此生就帶著我阿嬤的一部份。我從沉重的悲傷中解放,一陣清風拂過,突然感覺輕盈。其實〈遍在〉就是在寫這件事。回想起來,阿嬤跟蓓蓓帶給我的溫暖的確很相似,而阿嬤只會說台語,所以我為她寫了台語詩,以前我也寫過台語詩,但當時只用同音字蒙混,這次我受到王昭華的幫助,找了正確的用字。
Q 以後還會寫台語詩嗎?
A 我已經沒有台語腦了,以後可能不會繼續,雖然懂台語的人應該會覺得更貼合更親切。將來若有非用台語不可的題材,我還是會用台語寫的。
Q 如果從這樣的方式去理解,我們碰到的某些人某些動物其實並非完全無關的個體,甚至共享著過去。這跟《幸運的罪》的命名好像有關?
A 幸運的罪的概念來自基督教,人生來不足,所以一直在尋找能修補自己的另一半,正因如此,孤獨就代表我們有機會提升自己,與更高的概念結合,所以孤獨即是幸運的罪。再說,可以與神相容,為何要跟人相容呢?
Q 說起人,妳的人間觀察真的以荒唐居多。
A 我平常不太需要跟人相處,而且我又是很鐵齒愛唱反調的人,這樣算人類不友善吧?但幾乎每次出門都會被問路,問到我他們可倒楣了,因為我雖然很小心,但還是十有八九都會報錯路,至於出門碰到那些光怪陸離的事,或許是我很少出門,預留的轉車等待時間比較多,就有機會觀察到各種奇異的情況。
詩與死
Q 你引用蘇珊桑塔格,說我們在有意識地與死亡對峙時會激發出更大的潛能。這也是妳二次罹癌後的感想嗎?
A 第一次罹癌完成治療後,要定期回診,二〇二三年時,我的主治醫師看了片子,就建議我再去找另一個醫師深入檢查,發現了很罕見的胸腺癌,當時腫瘤的大小恰好符合申請重大傷病卡的條件,但又剛好可以微創切除,無須動開胸手術。這是種種相關事件互相牽連,且稍一錯過就不可能發生的事,只能相信一切都有命運的安排。人類的胸線本來是青春期後就會退化的,我的中二病果然其來有自,真想永遠保留它。看吧,我同時還有幽默感,但另一個我則是軟弱又忐忑不安,想哭,怕死,等等等等。我覺察到自己,經過很多離別,但也沒有超脫生死,執行手術的醫生向我解釋胸腔左側會開三個洞,手術刀穿過胸腔內的所有器官,切除中間的腫瘤。「活到這把年紀/終於有個男人/觸碰到我的心了/是外科醫生」我後來寫成這樣的詩。
其實從年輕時寫到現在,我發現自己總在生命轉折與疼痛後寫出更好的詩,所以我已經放棄許願,即使只是想寫出更好的詩,畢竟願望可能會以很離奇的方式實現。當我們假設自己有無限時間可以揮霍的時候,就會不知道把握,命運總是會適時提醒我這件事,尤其是死亡跟我隱約有連結時,寫作的必要就會浮現。
Q 詩人心中「世界的起源」到底在哪呢?
A 「這裡」,就是生命的源頭,像光之源,讓我能不斷回去充電。始自國中時代校園中的菩提樹,十五歲以前我好像沒有感覺到世界的美,當我十五歲的時候,中二病發作,總是在校園裡的菩提樹小徑徘徊,十九歲時我寫了這件事,當然寫得不好,不斷的修改後只剩四行,但我一直也不急著寫完,蓓蓓死後我才警覺到,想寫的詩要趕快寫,最後寫成了「世界的起源」,所以《幸運的罪》的最後一首詩其實是我十九歲時開始寫的,只是經過很漫長的修改。孫維民也有一首很完美的「這裡」,而且也是指一棵樹。我會背最後一小節。「我也有一個出口,一條徹退路線。/當我發覺自己像是成人/(積聚許多真理卻不自由)/我將從世界分心,單獨地/回到這裡。」這裡的單獨兩字,也跟我想的一樣,有些地方必須獨自去,而「這裡」就是每個人都能自己去的所在。我的另一位偶像辛波絲卡也在晚年寫了一首〈這裡〉,她寫的角度是身為地球人的她,向外來的拜訪者介紹地球,地球就是她的這裡。她是一個長壽的詩人,寫了一輩子才能夠寫出這樣的詩,辛波絲卡也曾經直接說:「我的日子不多了,有些詩必須現在就寫。」她說的真好啊,凸顯了寫作跟死亡之間的張力。
已知與未知
Q 你搬到台南快五年了,新詩集裡也寫了不少跟媽媽有關的詩
A 這是我出外讀書以後跟媽媽相處最頻繁緊密的時間,還沒下決心搬回南部前,我是很掙扎的,認真看棒球漫畫《鑽石王牌》來激勵自己,我從動漫中汲取很多力量,其中純粹的世界觀會讓人釐清自己,尤其是漫畫中討論的是熱情,是純真,是無所求,所以我又回到少年的心,才能做出搬家這個決定。回家人身邊,起初是很衝擊,譬如,媽媽對我的寫作有種種不明白與誤解,她認為我無所事事,沒在工作,又擔心我沒有收入等等,還會拿我跟我朋友比較,覺得我甚麼都比不上別人,一無是處,甚至說出「會寫詩算甚麼呢?」這樣的話,真令人傷心,於是我開始有意識地讓她知道我在做甚麼,譬如,我寫詩外也做評審等工作來賺取生活費,她也逐漸理解我,現在她也會讀我的詩了。我自己的覺察是,我看見她眼睛不好,天生的急性子,也看見她為我操煩,我開始把媽媽當作我的女兒,我對她說的話,反覆的叮嚀,其實都是對女兒講的話。但當我生病要去醫院做手術時,她又變成媽媽,到家裡替我餵貓,到醫院照顧我等等。手術後,我暫時不能提重物,媽媽幫我丟了幾次垃圾,就帶回好多我不認識的鄰居的消息,我又一次震驚於我媽媽的親和力。她其實被家庭保護的很天真,我反而是世俗的代表,所以我跟媽媽相處其實很有鏡照的效果。
Q 如果要計算詩齡,要從哪一年開始算?
A 從國中時代起一直都在創作,但真正覺得自己可以很自在地寫詩,是二〇〇〇年,那時騎機車撞到頭還失去意識,昏迷醒來,就開始寫詩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從年輕時代起,每次投稿得到刊登,那本詩刊就會倒掉,副刊就會結束,我以前寫詩的筆名叫做木犀,因為本名有桂字,加上我又很喜歡木心,所以取了這個筆名。當時把詩拿去勁報投稿,發表後,勁報也很快就結束了,我最近才知道當時的編輯是楊宗翰,我有與他相認。這麼多年後,我對寫詩還是充滿熱情,覺得寫詩很有趣,還有很多我想探討的事物,最近我有一首詩叫做〈寫詩二十四年後〉,在這首詩中提到,如果我寫的詩都不發表,我確定自己還是會寫詩,但我很難預想我的詩會是甚麼模樣,當我想到這些,就會覺得寫詩又是充滿未知,等待我去探索。
Q 所以妳試圖以詩溝通的對象並不一定是人類。
A 我一直都覺得寫詩是我跟宇宙通訊的方式,像我在對母星發出訊號。我寫詩的時候就是在替自己作宇宙定位。但詩仍然是寫給人看的,只是讀者如何解讀,這又是另一個有趣的題目。
採訪撰文|盧慧心
一九七九年生於彰化員林,編劇、小說作者、日文譯者,現居新北市。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