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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不會燃盡的人方能成神/劉定綱|分析《FIRE PUNCH炎拳》 ファイアパンチ

by 劉定綱

如果晚期現代的功績社會,將我們「所有」人壓縮到只剩一絲不掛、赤裸裸的生命,那麼不僅是處於社會邊緣或特殊狀態的人、被排除在外的人,所有人都毫無例外成了神聖之人。
——韓炳哲《倦怠社會》

「神聖之人」如何存在?

《炎拳》的世界觀,設定在地球遭遇前所未見的冰河期,眼看日益嚴重的寒冷氣候將造成全人類的滅絕,人類社會原先的道德與社會規則幾乎消失殆盡。在這樣殘酷的環境下,去詢問「自我為何?」、「人的存在是否有意義?」就成為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

深入理解《炎拳》的世界觀之前,我們先來認識一個觀念:在現代性的法政秩序下,人類並非只有生命的「裸命」(bare life),人同時具有公民身分與基本人權——當然,除了少數極端狀態,例如難民,或如二戰時納粹集中營,與被宣告死刑但尚未執行的死刑犯外,我們可以想像人類有基本權利。

因為人有基本權利,而其中最重要的權利就是生命權與自由權,因此任何人都不能被隨意殺害。殺害一個人,是需要受到處罰的。

但是在《炎拳》世界裡,因為人類連維持基本生存都有困難,原有的國家體制崩潰,法律秩序也毀壞,所有人都成為「可以任意殺害而不會被處罰的人」。在古羅馬法裡,稱這樣的一群人為Homo sacer ——「神聖之人」或「牲人」。Homo sacer雖然被冠上神聖之名,但羅馬人對神聖的理解和基督教世界大不相同,神聖意味著分離,從原來的共同體、本來的法秩序保護下被分離開來。Homo sacer可被理解成「法外之民」,但這些神聖之人也無法成為「獻祭」的對象,所以他們同時被人類的法秩序以及獻祭的神聖秩序所排除,是一種雙重排除的狀態。

世界頹敗中尋找神聖

《炎拳》的主角艾格尼與妹妹露娜,是在這個大冰河期的世界中擁有特殊能力的「被祝福者」,兩人擁有的都是無限的再生能力,他們因而不會感受到寒冷,也不需要進食即可永生存活。若兄妹倆躲到天涯海角,應該可以安穩的度過一輩子(?),但兩人始終沒有逃離村莊,反而想著如何讓村莊的人一起活下去。而因為艾格尼的再生能力較強,他決定持續砍下手臂,熬成肉湯,分給村民食用。

這種自我犧牲的態度,讓艾格尼身上出現「神聖」的品質,也讓這個所有人互相征戰、力拚存活的世界,似乎找到些許社會秩序的可能。直到一天,組織「貝亨杜魯閣」的一群士兵來到這個村落探查,士兵之一的鐸馬是個擁有火焰能力的被祝福者,火焰一旦發出,未將著火的事物燒盡便永不熄滅。鐸馬發現這個村落有吃人的習俗,遂以道德之名將村民們燃燒成灰。

露娜因再生能力較弱死於火焰,而艾格尼的強大再生能力,使火焰在他身上永不熄滅,燃燒與再生的輪迴永不終止。艾格尼承受巨大的燃燒痛苦,無法生也無法死,他需要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決定走上復仇之路——「炎拳」於是誕生。

艾格尼從擁有無限再生能力的被祝福者,成為「炎拳」,中間標示的,不只是能力的變化,更是「牲人」踏上追求神聖之路的象徵。然而,什麼是神聖?在大冰河期的世界中,有神聖存在的空間嗎?

永凍/永動的功績社會

義大利哲學阿岡本在他闡述Homo sacer的系列作中,考察羅馬法的這個制度,並進一步解釋現代社會為何經常出現懸置法律的例外狀態,以及為何不時有政體想要製造「神聖之人」。阿岡本認為這牽涉了語言與生命的關係,當現行的法秩序依賴主權者成為立法者時,主權者必須創造出可被主權者決斷的對象,這些對象被移置到法秩序之外,以及人類群體之外,主權者可以任意殺害這群被放在法外的Homo sacer而不會受處罰。阿岡本認為神聖之人的制度從來不是羅馬法已入土的古老設計,也為現代的制度所繼承。不過,對於阿岡本而言,大多數人並不會真正成為神聖之人,我們在共同體內只是需要定期製造共同體的敵人,將之剝除任何公民身分與權利,使之成為「裸命」。

但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擴大了Homo sacer的詮釋,認為在現代的功績社會裡,所有人都是Homo sacer。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沒有人權,可以隨意被殺害,韓炳哲認為,作用在我們身上的不再是「免疫型」的暴力,它並非驅除外來者,而是將暴力作用在「相同者」身上。這樣的暴力是一種神經暴力,過多的資訊造成疲倦與窒息感,要求所有人都成為功績主體,必須隨時表現自我,計算自我的各種可能性是否已經被充分發揮。

功績主體永無休息之日,我們就像普羅米修斯一般,肝臟會不停被老鷹啄食,然後再長出新的肝臟。對功績社會而言,真正的神聖之人就是各種完美的社畜型態,如同《聖鬥士星矢》中的雅典娜女神,不停反問:「你不是還有生命嗎?」

功績主體雖然成為神聖之人,但同時也是絕對不可被殺害的對象,因為他們是「永恆不死的人」。而Homo sacer在此,更意指赤裸和純粹的生命,功績社會崇拜的,是純粹的生命本身。

提煉自我、燃燒自我,在末日世界成神

藤本樹運用大量篇幅與分鏡技巧,以及其他角色的對位關係,來交代艾格尼的每一次變化,在無數變化中,唯一不變的是對他向內在挖掘足以讓他存活下去的生存動力的描繪。甚至,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讓自己活下去的動力」就是《炎拳》所有角色的核心。

功績社會的功績主體也是如此,它所要求的是有意義的存活,意義來自於自我,於是必須挖掘自我來找出生命的意義。Homo sacer有兩種詮釋的角度:一種是純粹的裸命;另一種角度則說明神聖是可被擴充意涵的。基督教的神聖不屬於人世,Homo sacer則指向個體發展自我的神聖之意:生命最深層、自我的渴望,就是神聖,而艾格尼所挖掘的自我,就是那份神聖的追求。

「人是什麼」並非個人自己界定,而是社會的對待。艾格尼在村莊時,曾在與神父對話中,認為被砍下、被食用的自己彷彿木柴、雞或豬隻。這映證了功績社會中功績主體之所以如此疲倦,是為了讓自己在別人的眼中顯得有價值。我們隨著他人的觀察視角轉換著自我形象,每個形象都是一種可能性,而每種可能性都需要重視與發展,在這樣的狀況下會有多累?艾格尼的持續重生,讓他成為被隔絕開來的理想的神聖之人,必須自行面對所有觀看與肯定自我每個可能性的狀態,這件事情是令人倦怠的。

《炎拳》的自我觀,並不是「別人所見為虛假,真實自我在他處」的描述;它是屬於功績社會的自我觀。就算別人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那又如何?形象是會滲透的,人會不斷改變,重點是找到假象、抓住假象並活下去,就算是假的也必須重視,必須回應他人的期待與想像。現代社會中,個人在社群媒體的形象經營也是如此。後真相時代,真相是什麼不重要,重點是效果。人不停地被消耗,火焰燃燒著你所有在意的事情,唯有不會殆盡的人方能成神。

挖掘自我、回應他人是一個永不停止的過程,要表現自我,必須將可能性窮盡,如同不斷毀滅又不斷再生的艾格尼所呈現的,一個最鮮明、最完足的「神聖之人」型態。

撰文|劉定綱

奇異果文創總監、底加書店店長,台大社會所博士、師大台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專長為文化社會學、消費社會學、媒介理論與台灣文創產業。現正投入一〇八課綱下的國文課本與台語課本出版。也觀察著數位科技與社群媒體對於人類社會的長期影響。

攝影|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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