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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手書】王聰威╳ 任曉雯

by 王聰威、任曉雯

在現今科技發達的時代,AI的崛起給許多職業或創作者帶來了影響,有人持反對,有人抱持樂觀,更多的人是擁抱AI,融入生活當中。

身為作家,不禁想自chatgpt誕生以來,對其創作帶來了何種影響,又或是從中得到靈感呢?

聯經書房.上海書店策舉行「2024 時光手書」活動,邀請王聰威及任曉雯兩位作家寫信給對方,暢談AI崛起後對寫作、創作帶來的影響及轉變,並透過書信往來,為讀者們展現一場跨場域的文學對話。

曉雯好:

許久未見了。但是坦白說,我也不記得多久,也幾乎不記得我們當時是否說過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對我來說,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曾經見過這樣的一個人。」像是幻覺一般存在的「任曉雯」而已,啊,當然,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想,大可以怪罪不久之前的大疫年歲,中斷了我們,包括了上海與台北兩地作家、文學新人能夠來往,親身接觸交流的機會,我對這個有切身之痛,2020年大疫切起時,我正好在柏林文學協會駐村,親眼見到甚至如一伸手便會被割傷似地,歐洲關閉國境、中止航線、一座一座城市宣布機能停止,這原本全球化的世界在一個月內便成四分五裂。不過話雖如此,這樣的斷絕仍然只是種遁辭罷了,這十年來我頗有機會和寫作同儕去上海認識不一樣的文學環境,結識原本陌生的作家友人,包括舉辦妳也參與過的文學活動等等,即便彼此能夠親愛與願意理解,也在兩岸出版了各自的作品,撇開那些專門的研究者,我覺得身為作家與文學人的我們,並沒有比十年前更了解:「為什麼我們彼此會寫成這個樣子?」我們大可以用風格分析、社會狀況、意識型態、政治情勢、社群網路、流行ip等等各種面向,來為對方勾勒出一個頗像樣的文學景緻,就像我們在工作坊或文學營隊裡會做的一樣,猜測、試控、猶疑、質問、詰難與妥協,下一個絕對不會正確但又似乎有點可能的判斷,面對著活生生的人,就坐或站在我們的對面,口裡說著眼睛看著,鼻孔微微地擴張收縮,我仍不免覺得在「那裡」只是一層又一層被誤以為可以依賴、可以專決、可以適從的幻覺給包裹著。當然這完全是我自己的感覺,好不容易,我這人囉哩囉嗦地,這才講到重點:如果活生生的人,一個心理與實地皆稍遠些的作家,便能給我這樣的感覺,那麼,被各種電子訊號、機器、程式、無比厚重的資料、不知深藏在何處海底的伺服器與巨額電力所層層護衛著的AI,會來得較單純一些或是更困難一些呢?

在台灣,像我這樣的人會被稱為「文科腦」,也就是說對於理工、電腦一類的事情近乎白痴,甚至不太具有邏輯和理性。因此光是上面的想法,就未免太過於無腦浪漫,不過人類就是這樣,喜歡車子的人,也會像疼愛活體動物或另一個人類一般地對車子說話,面對著一個似乎會對你的「猜測、試控、猶疑、質問、詰難與妥協,下一個絕對不會正確但又似乎有點可能的判斷」的AI,像我這樣的「文科腦」作家,也就不得不提出這樣的疑問:「AI會寫作嗎?」光是打出這樣的幾個字,我都可以猜想收到信的你會露出什麼無可奈何表情,是的,我知道,「寫作」這兩個字只要連上「人類」以外的生物,都會看起來蠢得要命,更何況是非生物的AI。那麼,如果改個問法:「AI能像人類一樣寫作嗎?」是否不會顯得太過愚蠢?不行,看起來還是蠢得要命,如果問題是:「AI能寫得跟人類一樣好嗎?」就像AI能下棋下得比人類還要好一樣,車子要比人類跑得快一樣,帶有一點工具性的,機械功能的意味,這樣會不會比較符合我們給AI的使命呢?

因為徒勞地想了這許多,不如還是動手做做看好了,去年在Chatgpt實用化的風潮開始,我和同事們做了一個有趣的文學計劃,叫做《寫給Aillen的情書》,你可以在以下的網站看到:https://readmoo.com/events/dear_aillen?srsltid=AfmBOop9YJqAeuBqJOykt39Q0YzK3iwDTKR8mGUEYcCA6utJRMIySNRW

我很樂意下封信跟你聊聊這計劃和一些可能要不得的想法,想先聽聽你怎麼看待AI和寫作。

祝平安
聰威

聰威兄好:

我查了工作日記,我們上次見面是在2016年11月,一場由多位台北和上海年輕作家參與的文學活動。這類人物眾多、安排緊密的正式場合,一般都是在大量場面話和少許的禮節性寒暄中消磨掉的。真要回想起來,八年前那場活動的間隙,我們的名牌沒有置在同一張餐桌上,故而遺憾地錯過了當時唯一可能產生私人交流的時機。

遺憾歸遺憾,如今的我對於某些話,是不敢隨意說出口的,比如「以後有機會」,又比如「下次再見」。世界變化了太多,未來的不確定性更多。瘟疫、戰爭、飢荒,這三樣古老的罪之責罰,讓我們既沒有選擇,也沒有準備。

這不僅僅是口罩疫苗的問題,而是個人在大勢掃蕩下的渺小和脆弱。過往幾年里,我認識的不少人生活動蕩,有的甚至面臨貧窮和疾病的雙重圍剿。失去生命的同齡友人也有好幾位,四向流散的就更多了。偶爾半夜驚醒,我會突然記起自己站在北京街頭,朝某位朋友揮手作別。深重的霧霾讓彼此面目不清。嘴上說著「回頭再一起吃飯」,心裡卻是想像不到,此生竟沒有了再聚的可能。

因此,懦弱如我,有些經歷不大敢多想,繼而漸漸記憶模糊了。這讓我寫不來生活隨筆和非虛構。但幸好我有小說。我可以在別人的故事裡,盡興去想像和回憶。年輕時喜歡寫狂亂的八九十年代,中年後開始寫沈重的六七十年代。近年的小說里,我回溯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我用代替祖輩回憶的方式,回憶了我的祖輩。

這樣的初衷,讓我的寫作非常私人化。換言之,我不大在意外界文學生態的變化。什麼風格流行了,什麼題材大爆了,我會抬頭瞥一眼,旋又低頭自管自寫。這樣的我,多少有點心虛,因為此前從未思考過「AI與寫作」之類話題。在收到活動邀約信後,我特地搜索了AI的相關信息,生怕自己對科技有什麼誤會,從而導致跑題過遠、洋相太甚。

看到聰威兄在來信中自謙「文科腦」,讓我在心虛的同時,悄悄鬆了一小口氣——也許在這場對談里,自己未必會拖多少後腿吧。也許……吧?至少我是不缺經驗,並且態度可嘉的。每有新新文化事物崛起,我這樣的寫作者都會被拉出來,讓談一談諸如「影視與文學」、「網路與文學」、「網遊與文學」等等等。

我對此類問題的應答,都可歸結為一個詞:差異化生存。文學不和影視比直觀,不和網路比速度,不和網遊比刺激,當然也不必去和AI比技巧。沒有任何一位人類作家,能夠在他所有文字裡,始終如一地保持技巧完美。但計算機可以。

通過海量數據、精密計算、反復模擬,機器和電腦能夠無限趨近於均值意義上的完美。最易達成共情的題材,最平衡完美的結構,最優化的情節模式,最挑撥讀者神經的節奏感,最能杜絕漏洞的細節處理手段。更可怕的是,計算機永不疲憊,也不會像人類寫作者那樣受限於靈感,焦慮到頭髮脫落,內分泌紊亂。

 然而,不完美何嘗不是一種更生動的特質呢。畢竟作為人類,我們的性格、思想、情感,必然是充滿缺陷的。我們靈魂的奧秘,就存在於這些缺陷中。有的作家因為神經質,作品呈現出黑暗而矛盾的氣息;有的作家敏感到病態,剖析起人性來,簡直像是把手伸到人腦子裡,還掏了那麼幾掏;有的作家有潔癖和強迫症,歸置起文字來,甚至不放過每個最無關緊要的「的」和「了」。正是這些人類寫作者的「缺陷」,構成了作品獨一無二的風格。讀者靠著它們辨識作者,也靠著它們,在人類共同的缺陷裡,尋找到某種隱秘的共鳴。這些,都是AI比不了的。

當然啦,陳述以上觀點,不是為了擺出高高在上的必勝姿態。因為並非所有文學作品都達到了「觸及靈魂」的層面,也並非所有作家都擁有高辨識度的風格。不少作家的缺陷,真的僅僅就是缺陷而已。

文學的範圍太廣,我在這裡特指的,應是那種很小眾的,但也能在各類大眾文化崛起中,以「差異化生存」的金手指艱難保住一塊領域的文學。很多人喜歡稱之為「純文學」,我卻更愛叫它「非類型化寫作」。

與之對應的「類型化寫作」,是講究套路和寫作模型的,在這樣的領域和AI做對手,會讓我感覺像是迫降到了AI的主場,任其全方面碾壓。當然啦,樂觀點看,這也是好事。畢竟,比不過可以加入嘛。至少我是很樂意在查詢歷史資料和風俗背景時,擁有一個萬能助手的。

拉拉雜雜說這些,見笑了。很想聽聰威兄具體談談《寫給Aillen的情書》文學計劃。這個計劃從去年就開始了,可見你的思考遠比你自謙的更深刻長遠。期待。

祝好,
曉雯

曉雯好:

讀到妳信中寫了:「……也不會像人類寫作者那樣受限於靈感,焦慮到頭髮脫落,內分泌紊亂。」我不禁笑了出來。確實是這樣,令人非常非非嫉妒AI,無論他寫得多好或多糟,他一定不會有這樣自我懷疑,甚至自我取消的時刻,他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理想讀者」。我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關於我自己的。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為了同時進行一本長篇小說、一本短篇小說而從一家國際時尚雜誌離職。那是一份許多人夢想的工作,我也做得上手,剛被升為總監這樣的主管不久,周遭的人都無法理解我為何要放棄掉,去寫沒人讀的小說,更何況那時候的我在所謂的文學圈子裡幾乎默默無名。

有趣的事情,並不是我寫了什麼了不起的作品,後來收獲了什麼成果,而是我決定寫小說的同時,還要減肥。當然,就像妳寫的, AI不會敏感到變態,也不會有潔癖和強迫症,AI寫作的時候,一定不會想到要同時減肥這件事,但我想到了,我就是一個這樣充滿缺陷的作家。結果有一天,我在外頭正騎著摩托車回家,停在斑馬線前看見一家肯德基,心中忽然好想好想吃肯德基的炸雞,但是不行,我正在減肥!我沒有正職收入,只能靠一點點的文學補助過日子,但是寫小說這麼辛苦,這麼不為人所知,為什麼我不能獎勵自己吃一塊炸雞?我覺得好餓好餓,不只是從胃,而是從空空蕩蕩的心底一直餓出來,寫小說的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居然連一塊炸雞也吃不起。我懷著這樣的想法,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繼續騎摩托車回家,我戴著全罩式安全帽,不會有人看見,眼淚都快要溢出擋風面罩。

AI不會有這樣的經歷,(目前為止)他寫得好不好也跟這樣的經歷無關,我不知道我後來的文學生涯,包括成為一個編輯人,是否跟這段日子有什麼關係,也許只是剛好,這樣同時的,身心上激烈的渴求給我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而是感受到自己做為一個欲望的個體,是如何感受以及獲得滿足。這樣的事情,與其說是某種具體的餓,其實更像是譬喻性的,對當時自己茫然的寫作前途的絕望,只是藉由吃不到肯德基這樣微不足道的鳥事,膽小而羞愧地發洩出來。奇妙的是,這至少一直是支撐我持續寫下去的一件回憶:「你曾經這樣喔,這樣渴求什麼而得不到,除了哭以外,束手無策喔,永遠別忘了。」說來必定很慚愧,因為只有人類需要這個。

《寫給Aillen的情書》如妳所見,是一次規劃周詳的人機協作文學計劃,以我身為設計者立場來看,人類作家展現了應有的寫作功力,操作者也盡力使AI生成適當的回應,以達成最終的目的:「究竟誰能與AI發生戀愛關係?」這樣的原始設定。在一個已試作可行的框架之中,AI與人類作家、操作者共同展演一次文字幻覺,頗受讀者歡迎,也提出了某種AI文學創作的可能性,我因此受到許多策展或演講的邀請。不過,儘管「究竟誰能與AI發生戀愛關係?」是一個充滿欲望與渴求的原始設定,在整個過程裡不用說,AI與其操作者並非受欲望與渴求所催促來回應,人類作家當然亦非出於「愛情」而寫情書,讀者隨信件來往進行,還能投票猜測本周誰能獲得AI芳心,讓人類作家參考,我們和讀者所經歷的主要是一個頗為後設的文學創作行為,同是一種大型文字幻覺的共同執行者與分享者,文學有這樣的一種樣子,未來,我們也許得更加習慣。

不過,雖然管不了AI會怎麼想,身為人類作家的我還是想要保留欲望與渴求的部份,就像是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在《機巧的感覺:莎娣.史密斯論寫作及其他》(Changing My Mind: Occasional Essays)裡寫的:「寫小說只為了享受寫完時候的四個半小時。」她會打開一瓶紅酒,坐在自家院子裡看著紅葉落下,靜靜地渡過這四個半小時。我想,未來即使AI寫得比人類還要好了,也無法剝奪這個樂趣。(或者至少,AI不會自己去開瓶紅酒來喝。)

祝平安

聰威

聰威兄:

讀到你關於肯德基炸雞的人生時刻,我有點憂傷,有點好笑,也有很多的感同身受。至少對於我,寫作生涯中最難熬的,是從決定孤注一擲去寫,到真正寫出名堂的那段時光。但擁有那段時光的我,又是何其幸運。因為也有很多「決定去寫」的同行者,千熬萬熬,沒能熬過「潛伏期」。

從AI時代回溯我最初的寫作,恍若隔著漫長世紀。我是從寫詩起步的,我的詩歌最初都由手寫完成。當我轉向小說時,電腦這種東西出現了。我感覺自己多麼幸運,因為無法想象,用紙和筆創作小說,一遍遍的修改謄寫,需要多少工作量。

那時我遲鈍地以為,計算機技術只是幫助提高效率呢。然而很快,在我熟悉了電腦操作,並有了網癮早期徵兆時,網路文學出現了。這種有別於傳統文學的寫作,以自由而粗放的面目登台,裹挾了眾多網民和資本,打得文化精英們措手不及。

 我曾和網路文學作家交流。他們有的根據讀者意見調整情節、更換結尾;有的以「屏」作單位,在每屏結尾處甩出伏筆,以期吸引讀者點擊下頁;有的還會故意重複寫廢話,因為網路讀者是漫不經心的,過於簡練的文筆,是對他們注意力的挑釁。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技術對創作的反作用。

而如今,AI來了。看到聰威兄的策劃,由人類作家和AI及其操作者聯手的「人機協作文學計劃」,感覺很有意思。這或許是一種文學新概念的肇始。就像第一個在網絡上寫作的人,當時應該也沒想到,未來會有一種叫作「網絡文學」的文學形式吧。

有些寫作者對新事物飽含警惕。我至今記得二十多年前,一位文學前輩看到我把詩歌打印在活頁冊上時,臉上流露了何等的失望和不屑,他說:「詩歌應該是用筆寫下來的。」後來我們失去了聯繫,不知是否因為不好意思互相發送電郵和Word文檔。

對於新事物,我不會如此抵制,也不會過分熱情。我多少有點懶散和順勢而為。在趣味上,我是固執的。我推崇古典主義,有時會借鑒現代主義技法。而後現代主義,及之後出現的諸多新奇形式,在我眼裡是類似於概念藝術的實踐。這些作品我不會反復細讀,但會去瞭解它們的大致構想。

這樣說並沒有貶低的意思。因為在理念上,我是包容的。文學如此寬廣,它不只有嚴肅沈重的部分,也不僅僅是情感抒發、靈魂表達。它也可以是「好玩的」、「揮灑想象力的」、「滿足好奇心的」,甚至是「用來消遣的」、「吸引眼球的」或「能賺到錢的」——不管我們喜不喜歡。

在此意義上,我對未來或將出現的「AI文學」好奇而期待。

祝好,
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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