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記得是下午,在一個木棧板的空隙中,發現裝槍的黑色塑膠袋。他知道槍是真的,裡面裝著擊發過的子彈。他旋轉著彈倉,腦中閃過戰爭片裡玩的俄羅斯輪盤,直到遠方傳來槍鳴,大片鳥類飛過遠方黃昏變成剪影。
除了辰安,還有一個人一直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原先她是風紀,後來變成班長。時常喊著豆花的全名,不是把他從座位上拉起,就是要他去哪邊找誰報到。國小國中的大隊接力,豆花總是排在她的下一棒。班長跑步時手擺得很高,後頭綁起的馬尾用力甩動。只有在交棒的瞬間,豆花才能仔細看著她的右眼,在眼球下方的黑點。
大多時候班長會用眼鏡遮掩住。每當被人問起右眼怎麼黑黑的時候,她會往下看,試圖將黑點翻到眼窩內側,然後不好意思地說是胎記。
原本兩人家住得近,隔幾條街,常會在去學校的路上遇到。他們在路上碰面時不會打招呼,一起並肩走進房子的後巷。後巷的空間不大,頂多容得下兩台機車。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兩人曾在那條巷子獨處了好幾年。
豆花用眼角的餘光見證,班長從制服樣式,名字旁橫槓的數量,到雙辮子換成單馬尾的改變;從比班長矮小,到高出快半顆頭的身高,豆花能看見她頭頂的髮旋。即便他們沒說話,但兩人知道對方都在記錄著彼此。
因為那並不是唯一可以到學校的路。
班長在豆花的記憶裡,從一個大人,縮小成精緻小巧的娃娃。
不同於其他男生,見識到不同顏色內衣從制服裡透出,或是走過中廊瞥見裙子飛起的內褲。豆花在那條巷子裡,了解女孩變成女生的差異。
在豆花搬離原先的大樓後,這個秘密被封藏起來。
他在大樓裡的房間小,能輕易塞滿喜歡的東西(大多是各種節日許願的禮物,或是拿零用錢到外頭雜貨店買的玩具)。床鋪被包圍著,什麼東西都離他好近。相比辰安家的郵輪,他的房間更像是艘漁船,偶爾沿著岸邊航行。
921地震後,豆花曾經喜歡的空間變成危樓。
所有他喜歡的東西都遺留在那。它們沒有離開,只是再也拿不到。
學校放假時,豆花曾回去看過。在小巷裡,遠遠看著被扣在港口的漁船。站累了就蹲坐在地上,他從腳踏車前的籃子拿出汽水當野餐。零星的聊天聲從另一頭傳出,有些人怕餘震,乾脆把沙發搬到院子,門開著好逃跑。
有天豆花照舊去那待著,遇到班長。她正好要往學校的方向走,看見豆花就在巷子的正中間。她走到豆花面前坐下,把包包放到地上。兩人無聲對視,豆花盯著她眼裡的胎記出神。班長知道,沒有閃躲,就連地震發生時,她也沒看向其他地方。
門窗震動著隨即回復平靜,兩人的時間也一同停止下來。
班長拿起包包,走過豆花的身邊,消失在巷口。豆花沒對她說自己搬家了,再也不會走這條路,只是盯著空蕩的小巷,鞋底磨著小石子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
後來豆花在夜市的水球攤上,發現了班長。
「給你。」班長遞給豆花裝有飛鏢的
盤子,「怎麼你每次來都沒進步?」
「我學比較慢。」
班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著豆花擲出飛鏢。
他丟得慢,也沒有刻意瞄準。有幾次打中水球,飛鏢卻彈起來。班長說要再大力點,角度再高一點,明明是老闆卻身兼教練。豆花習慣只丟兩盤,拿二十元給她,即便沒射中半顆,也會拿到兩顆牛奶糖。
他知道自己可以留久一些,錢包裡有好幾個十元,能讓對話再更長一點。但每當他打算開口時,卻無法直視對方,下意識閃避,嘴裡說著下次再來。
有次班長忍不住,問豆花說:「你真的在撿垃圾嗎?」
「真的。」豆花射出手中的鏢沒停,有理由不用看她,「很奇怪嗎?」
「不會,我只是好奇你都撿些什麼。」
「有回收可以直接換錢,剩下的就自己加工。」
「你說把東西修好嗎?」
「差不多。」
「為什麼?」
「你說加工東西嗎?」豆花看班長搖頭,知道對方要問的不是這個。他把空的碟子放到桌上,「你下次可以來看,我再跟你說。」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邊。」
「我……」
「一局十塊,一局十塊。」班長打斷他的話,一旁走來客人,「射中就有獎。」
「我載你去。」豆花在一旁喊著,班長丟了顆牛奶糖給他。
有個故事說,蚊子飛到公牛的一隻牛角上,在那兒逗留了相當長的時間。牠休息夠了打算飛走時,對公牛說:「假如我現在走,你在意嗎?」
公牛先是抬了抬眼睛,毫無興趣地看了蚊子一眼說:「這對我來說都一樣,你來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你離開時我也不會在意。」
豆花總會想起那條小巷。疑惑著地震後,班長是否還會走那條路,或是又和其他人建立起類似的秘密關係。他所熟知的班長,有一部分被永遠保留起來,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不被其他人分享。
寶山前的空地上,有一張豆花特地撿出來放的單人沙發。他坐在上頭,看著日落點燃地平線上的火焰。他從黑色塑膠袋裡拿出手槍,拉下擊錘,再重新鬆回原位。感受著槍身的重量,能壓住飄散在生活裡的情緒。他確信這片荒地是自己的,不再是由封鎖線拉起,就能輕易奪走的空間。
豆花把槍收進房間的櫃子裡,那是他僅能對世界做出的最後抵抗。
個人簡介|王席綸
現居台南,曾獲多個地方小說文學獎。除了小說外,目前也在嘗試影視和漫畫劇本。
週末喜歡叫一桶炸雞,窩在家裡寫作。
「虛擬世界引誘現實的人們去愛上遙遠地方的人的靈魂。
那天我獨自一個人,認真寫作給愛著我的靈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