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達元
一九九〇年生,不務正業獸醫師,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地縛靈狀態。
副主編‧陳令洋、資深編輯‧江柏學! 指名推薦
俗話說人死為鬼,但沒有肉體,鬼如何存在?介於死與不死之間的人,又如何證明它的存在?小說家藉由數學式的辯證,嘗試解答了關於「非人」而存在的證明題。可貴的是,作者並不滿足於自己精心架構的世界觀,更沒有要故弄玄虛。當我們順著解題的「算式」推進到謎底,還是看到了一個關於心懷歉疚的人如何透過不停不停地思辨,試圖與無法醒來的人溝通的驚人意圖。這個既有點感人又有點細思極恐的氣氛,十分耐人尋味。(副主編/陳令洋)
有時候不是數學問題,而是哲學問題,作者巧妙地利用數「學」算式反覆進行對生命存在的答辯和真相的探究,透過邏輯敘述在最後一刻帶來驚喜(驚嚇?),也許不是一次讀完就完全理解,卻非常耐讀,非常喜歡。(資深編輯/江柏學)
數學問題
我是水鬼。
怎麼證明?
我在埤塘裡溺水死掉,水加鬼,等於水鬼。
你用加法推論自己是水鬼,那反過來拆解之後,應該要回復原狀才對。
我將自己分開,感應到另一個魂魄。因此,水加鬼的說法並不合理。我說,那我是什麼?
你是溺斃的魂魄,是水鬼。
結論還不是一樣。
這是邏輯問題。像是七頭牛有幾隻腳?
七四二十八。
不對,是四乘七。答案一樣,但意義是不同的。
聰明鬼我問你,水鬼為什麼要抓交替?直接投胎不好嗎?為何要被困在這裡?
有這些前提,就能維持水鬼的存在,讓小屁孩不敢去埤塘跳水。
你是在臭我吧。
我是要告訴你,前提是經過複雜思考後決定的,只是你無法理解而已。這些前提,能讓你用最簡單的方式去解決問題。很神奇吧,數學可以解釋一切。
這個同類話很多,卻從未交代自己是誰。但我直覺想起家族那名讀到博士的阿叔,他也是莫名地漂浮在埤塘上。我便用阿叔來稱呼這名和我交流的傢伙。
我不會說自己看到或聽見阿叔,那更像是一種感應。而我倆都需要交談,否則便會被全然的幽靜逼到發瘋。
雖然阿叔只聊數學,但這空間沒有其他的鬼,我也只得被迫思考他的提問。關於抓交替的疑惑,我好奇重生之後是回到陽間,還是走向地府?
不可能是回到陽間,畢竟身體早已腐爛了。若是走向地府,但鬼不是本來就在陰間?
這延伸出兩種可能,我不是鬼?又或者,我根本不在地府?想不出答案啊,畢竟我只是一隻小學六年級程度的鬼。
日復一日,除了等待能被拉入水底的倒霉鬼,便是反覆地解題與做夢。若不是經歷過死亡,我不會知道,原來鬼不僅會做夢,夢境還是跳回到過去。
我最常回到小學畢業的那天。因為死黨榮仔的緣故,我拿到全科考古題。雖然不知道答案背後的道理,但這讓我有機會站在講台上模仿榮仔,抬起下巴,和神像一樣的俯視角度,接受大家的掌聲。
下課鐘響起,老師祝福大家升國中要好好讀書,卻單獨把我留下。他的辦公桌上,是我的數學考卷。一道加分題被畫上大大的叉以及三個問號。
任何數除以零,答案是什麼?
我大聲回答零。
老師彈了我的額頭,要我乾脆重讀小學一年級。
榮仔看見我從校門口走出後,要我踩上單車後頭的火箭筒,說放暑假就是要去石頭公媽廟旁的埤塘玩。
我蹲在水邊,收集了一堆福壽螺,準備待會回家時,丟給白鵝吃。我不知道牠們為什麼會吃這個,或許是習慣人類灑飼料,便總是安心地吃下肚。即使螺裡頭混入了一些石子,牠們照吞無誤。我以為牠們會沉下去給阿叔加菜,畢竟肚子裡都是石頭,但牠們始終活得好好的。
我猜想是石頭吃得不夠多。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會一直做實驗,真想知道答案到底是幾顆。
把螺塞到兩側口袋的時候,我碎碎唸著,老師要我重讀小學。我說一年級才看不懂國字,只會注音。
你就算會讀國字,數學也答錯啊。
除以零是數學題,怎麼可以寫無解,應該要用數字回答吧。
數學題都可以用國字出了,當然不一定只能用數字回答啊。
那你說,為什麼是無解?
九九乘法表你不會背嗎?背了就知道怎麼用,考試就是這樣,不然你說一加一為什麼等於二。
我舉起雙手,左右都伸出中指。看得到的話,我就算得出來。
老師說要這樣寫,就要這樣答啊。
老師也說不准來埤塘玩啊。
那水裡有沒有鬼?
隨後,我便跳入埤塘裡。夢裡的最後一眼,是榮仔站在水邊,盯著我上下掙扎,接著轉身消失在高草裡。我被自己打起的泡泡淹沒視線,穿越了光,光的盡頭,原來是空無一物。
阿叔猜測,我可能是因為無法理解除以零的問題,才會被困在這裡許久。
一切都是數學的錯。
數學可以除去錯誤,它是一切的根本。
才不是這樣,數學是煩惱的根本。
這麼說也對,畢竟數學博士也是哲學博士。
我只知道阿笠博士,我總是聽不懂他的笑話,但也會跟著吐槽,因為卡通裡面的人都會歪著嘴,說他的笑話很冷。
你聽不懂笑點,卻知道要吐槽?
榮仔好像說過,解數學題要先用想的,想不通就用背的,考試就沒問題了。
啊你不是恨死他了?
對,該死的榮仔、該死的數學。
那你已經知道分母不能為零,對吧?
知道,但不等於理解。
很有意思,你雖然只有小學畢業,但我覺得你超越了時間。那你覺得,所謂的存在,是靈魂除以身體,還是身體除以靈魂。
我的靈魂不等於零,分母是我沒有的身體。除以零等於無解,鬼是無解的存在。
可是我們不是在聊天嗎?
答案是身體除以靈魂?所以我的存在等於零,零才是鬼的意思?
其實我不認為除法可以解釋存在的問題。
你不是說數學可以解釋一切?
當然可以,但要用對方法。
你知道為什麼我討厭數學嗎?
你困在除以零啊。
因為數學只會告訴我要這樣要那樣,又說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
那是因為你不懂。
懂了又能怎麼樣,就會活過來嗎?
我不再理會阿叔,讓自己沉浸在虛無裡。冷靜了一段時間才終於想通,存在到底是身體除以靈魂,抑或相反。答案是「錯誤問題」。身體跟靈魂,本質截然不同,怎麼能夠相除。
我一樣是用試驗來獲得解答的。我將靈魂切分後,感應著另一個自己,熟悉又有些陌生。原來,記憶也會跟著對分。我與另一個自己都有個共識,必須趕快把彼此「加」回來,如果不小心讓靈魂繼續「減」下去,進而失去思考能力就回不去了。
為了確認靈魂的完整,我決定回到小二時的夢境。
那天,榮仔提了乖乖桶到班上,分享生日喜悅。班上有二十五人,他每一個都發出四顆塑膠紙包裝的軟糖。當老師按下風琴的黑白鍵,全班開始拍手與歌唱。將歌詞唱得最清楚的人是我,畢竟我的嘴裡什麼鬼也沒有。
下課後,榮仔拿著桶子到我的面前,指著標示說,裡面原本有一百顆軟糖,一百除以二十五等於四,剛好發完,算得剛好。
不對,我攤平了掌心,我沒拿到,你也沒拿到,應該要剩下八顆。
榮仔打開蓋子,桶裡只剩金屬霧面上,他那張扭曲的臉龐。他從一號問到二十五號,不是吃下肚,就是無法確定是否多拿。他甚至跑到垃圾桶裡翻找糖果紙。當他終於整理好發放的數量,符合他的加減乘除算式時,忽然看見老師辦公桌上,有個捏成團的糖果紙。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榮仔用力地扯著頭髮,感覺指尖都深入頭皮裡。那頭本就很捲的頭毛,變得更加蓬亂。好似算式出現問題,世界也跟著崩解。
再次接收阿叔的感應時,他又丟出自以為有趣的問題。他給了一個前提,那便是我們的存在,依舊是身體與靈魂的組合,且各自都有正負值。
接著,要我想像兩條垂直交會的線。直線代表靈魂,橫線代表身體,便能將存在的狀態,切分成四個部分。
我沒有回應,他也沉默許久,像是在斟酌該如何解釋這複雜的理論。
就像課本裡的座標圖一樣,阿叔繼續說,每條線都有正負之分,而這正負,就是區分陰陽的關鍵。他停頓了一下,確認我是否跟上了思路。
當靈魂與身體都是正值,那就是活人的狀態;當兩者都是負值,那便是死後的狀態。阿叔的訊息波動越發興奮。那另外兩種組合呢?有沒有聽過觀落陰?就是陽間的靈魂,走入陰間的身體。那屬於陰間的靈魂,闖進陽間的身體,不就是鬼附身嗎?
我跟阿叔說,我是水鬼。照他的說法,我應該是死後的狀態,但除了阿叔之外,我完全沒有接觸到其他的鬼,甚至連陰間的身體都沒有。
我原本也以為你的狀態算是死了。
我是死了啊,你不也是嗎?
不,我們都處於一種類似神遊的狀態。
我聽不懂。
總之,你在座標上,是兩個點的存在。我能感應到你,是因為你是零與靈魂,而你還有個身體與零的狀態,正躺在病床上。
阿叔好像通曉了什麼道理一樣,訊息幾乎沒有中斷。這讓我想起阿爸,他整天直盯著天公爐的灰燼瞧,明明只中過一次樂透,便到處和鄰居說,自己參透了天機。
我差點忘了還有存在於線上的可能。這麼一想就全都通了,難怪你看不見其他鬼,因為你根本不在四個象限裡。原來,真的能夠透過數學穿越到其他世界。
阿叔對自己的推論十分滿意,也讓我想起榮仔。他每次完成老師出的進階題,那笑聲彷彿是從腹部湧上胸膛。
數學被你講得像是什麼魔法世界。
你記得乖乖嗎,那種綠色包裝,吃起來脆脆的糖果,以前裡面可以抽玩具。抽獎本身就是個玄幻的計算,機率就算再高,但在拆開之前,永遠不知道會得到什麼。
「數學到最終,就是一種玄學。」阿叔發狂般地思索著,如果身體跟靈魂靠近中心點會如何?那是零的存在,是一個實際的點,又代表虛無。那是神的領域。啊,我終於找到拯救你的方法了。
什麼救我?
聽我說,你是植物人,這是一個事實。但只要身體靠近零,而你的靈魂也接近零的話……
然後呢?
去見神啊,看祂能不能讓你回到活人的狀態。
你到底是誰?就算你說的是對的,我再怎麼分裂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零。
你不是最喜歡實際驗證嗎?放心,這就跟去廟裡拜拜一樣,你要接近神,才有機會跟祂溝通。你別緊張,或許聽起來有點詭異,但你的身體確實是正值沒有錯,我可以負責讓他歸零。
歸零?先不管那個身體是什麼,你想讓他死啊?
錯,死了就是兩個負值,那我就沒辦法了。你是被神眷顧,有兩次機會的幸運兒。記得,你的靈魂要繼續分裂。
阿叔徹底消失了,其實就算他再多說什麼,我也無法理解。
我讓靈魂分裂出了相信與否認的自己。無限分裂下去,就會留下一個靠近零,並且只剩下「相信阿叔」的魂魄吧?我專注精神、持續二分自己,直到看到光。
光的盡頭是我彷彿從水裡走上岸,全身濕漉。整身都是水。是汗水。儀器的響音震著耳膜有些刺痛。無法抬起手,只能用指尖摩擦著布料。
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問我聽不聽得見,稱自己是榮仔。
我只想跟他說,你這個叛徒,但喉嚨卻發不出聲。
或許是靈魂分裂的很徹底,意識總是模糊。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逐漸回到所謂靈魂與身體都是正值的狀態。
榮仔定是對當年的事心懷歉疚,才會每天到我的病房,將棉棒沾濕後擦著我的嘴唇,隨後就坐在一旁陷入沉思。他成為一名博士,時常埋首在書本裡。那專注的表情,像出了神一樣,和記憶中那個執著於數學的男孩漸漸重合。
擺在醫療儀器上的綠色乖乖,是在暗示「數學的盡頭就是玄學」嗎?
我這才想通,阿叔其實是榮仔這傢伙,神遊到我當時存在的「線上」。因此,即使在不同的位置,卻又能像使用傳聲筒般間斷地溝通。
可以這樣解釋嗎?我不知道。也難以相信榮仔靠著數學理論,把我從一個未知的領域送回人間。
但肯定的是,不管榮仔參透了多少,想到他為了驗證理論,而曾經讓我的身體歸零,便興起一絲恐懼。
得獎感言!!ヾ(*´∇`)ノ
接到獲獎的電話通知時,我的腸躁症正在發作。腦袋一片混亂。到底該先哭一下,還是趕快跑廁所,這真是個難題。謝謝北藝大文跨所為我開了一扇門,能和大家一起打磨文字,幸福滿分。謝謝《聯合文學》雜誌和編輯團隊、謝謝我的田野、謝謝與點堂的課程、謝謝讀者。最後最後,謝謝家人支持我重返校園,畢業製作正在發芽中(應該吧)。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數學在指考時的態度,徹底讓我認知到,我們終究是不適合的。交卷後,我也立刻說了再見。但這段不健康的關係,年年仍在夢中浮現,甚至得花上好些時間,處理被它傷透的心。
Q 你認為靈魂分裂到最後會剩下什麼?
A 若是基於小說的世界觀,那將會是一個絕對的、純粹的、乾淨的靈魂。或許,類似於佛教所謂「無我」的狀態吧。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支持野灣、桃園野鳥學會,感謝他們投入野生動物的救傷及保育。(手比愛心)
重磅點評| To Be or Not to Be /阮慶岳
〈數學問題〉是一篇形式與意圖皆具挑戰的小說,第一人稱與倒述的平白簡約語言,經由無可辯駁的數學理性與邏輯辯證,討論生命存在所本有的不理性與非邏輯。也就是,在數學絕對真理架構的對照下,思考生命其實的非絕對與不可知,藉此反思現代文明無所不在的理性網絡,能否真正回應生命存在的難以實證現象。
小說有著類同卡夫卡式的寓言感,一如那位困在未明狀態裡的K,一直等待著城堡的判決訊息,始終不安地徘徊在不知何去何從的狀態。然而卡夫卡的辯證與痛苦,主要來自於對那不可知決定者的質疑,《數學問題》的「我」的困惑,更在於生死邊界何在,也就是0與1間,究竟是純粹切劃或無盡擺盪的問題。
莎士比亞的名言:To Be or Not to Be,也是在思考生命存在與自我抉擇的兩難,與〈數學問題〉的最大的差異,在於角色的主體意識存有,也就是面對哲思般的存在議題時,生命在被決定與自我決定間的反覆辯駁,可能才是現代文學可以對抗的矛盾與衝突點。
〈數學問題〉最令人驚艷處,自然在於以數學破題小說,敘述生命如何游移在存有的絕對與非絕對間,然而迴避了主觀╱主體與客觀╱存在間的對抗辯駁,使本可用來對抗絕對理性(譬如數學)的力量,淪為迴光返照的夢境回顧,失去原本命題本具有宏觀的哲思潛在力量,算是有些可惜。
阮慶岳
游移在不同的角色間,譬如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最近著作為《銀波之舟》(印刻;2023)與《建築的無為:造屋、常民、謝英俊》(典藏;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