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四年,日本關東地區歷史悠久的箱根驛傳(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学駅伝競走)適逢第一百回,其長期以來的盛名,已不僅是日本新年期間家戶關注的焦點,亦是全球長跑愛好者關注的年度盛事之一。
「跑步的真諦到底是什麼?」以箱根驛傳為背景的《強風吹拂》尾聲中,藏原走與新入社的寬政大新生有這樣一段沒有答案的對話。
跑步有真諦嗎?又或者,競技運動有真諦嗎?田徑賽場,不就是跑得快者勝、跳得低者負?但為何讀完《強風吹拂》後,讀者似乎可以隱約理解竹青莊十位背景、個性及運動表現均迥異的「怪人」於完成箱根驛傳後,均獲得各自歧異的自我滿足與實現?透過驛傳,故事主角們尋找個人跑步的意義與真諦,這或許也是長距離跑步的迷人之處;而更因為接力,讓長跑此項個人且自我的運動,加上人與人的連結,而具有獨特團隊運動的魅力。
長跑的藝術
人天生就會跑步。而且,若如Christopher McDougall所言,人不僅天生就會跑,更是長跑的好手。長跑對於人類來說,不單是身體活動或競技運動,也不僅是現代人促進健康的休閒手段,而是人類原始生存的本能。人類自遠古時代起,即以長距離跑步躲避自然環境中天敵的追擊;此外,人類更是自然界中少數能持續奔跑五、六小時的「異類」。因此,人類或許跑得不如羚羊、斑馬來得快,但人類持續奔跑的能力,卻能夠堅持到獵物乏力、倒下為止,達成狩獵的目標。
也就是說,跑步、更甚者說長距離跑步,不僅是人類的天性,更深植在人類古老的基因中。只是因為現代文明的進步與科技的發明,讓此古老而原始的技能被隱藏在我們身體之中。
那麼,隨著時代演進,人為什麼要跑步?為什麼總要在如針刺般喘息與肌肉疼痛拉扯間,挑戰更長、更遠距離的跑步,甚至形成一種競賽?按古希臘人所述,健全的心靈需要健全的身體來實踐;隨著宗教祭儀而生的古奧林匹克運動會比賽項目中,就有跑步。而在神祇面前,跑步的目標是為了展現人類的卓越。優秀跑者的運動表現,即為顯現人類軀體與心智卓越的最佳表徵。
運動哲學家Bernard Suits認為,「自願性的克服諸多受限制的條件」是當代運動的重要特徵;當人類選擇自發的挑戰受規範、甚至「不合理」的長距離競走,挑戰自我的極限,才是運動最引人入勝的特徵,也解釋長跑運動的迷人之處。
以跑步來說,在四分鐘內跑完一英里(約一・六公里)曾被視為人類不可能突破的障礙;於是一九五二年Roger Bannister「完美的一英里」成為運動史上閃耀的一頁。馬拉松之神Eliud Kipchoge也在二〇一九年以一小時五十九分四十一秒的非正式紀錄,向人類不可能於兩小時內跑完四二・一九五公里的極限叩關。多少跑者日以繼夜地訓練,在有氧與無氧閾值地獄間無盡輪迴,除了具體紀錄的突破、肉體極限的超越外,或許更有心靈卓越的追求。
一如徐國峰所述:極限,是人心所想像出來的,所以必須由人心來跨越。當我們的心跨越了原本感知的界線,身體很快會跟上心所發現的新境界。《強風吹拂》中的角色何然不是?王子從不被看好的漫畫宅男,跨越個人極限成為挑戰箱根驛傳一區的先頭跑者;清瀨為了完成箱根驛傳的夢想,賭上了運動員的生涯。而藏原則在入住竹青莊,補上寬政大驛傳隊最後一塊拼圖後,因為反覆訓練時的自我懷疑與對話,重新正視不願回首的過往。用小說的技藝來說,藏原不僅與寬政大的十人夥伴們一同跨越了衝突與困境(Aporia),更在刷新復路九區的紀錄後,和自己的過去和解(Compromise)。
然而,長跑確實是孤獨且單調的運動。長距離跑步時,跑者常常進入心流(flow)而不自覺,並進入某種自動化(automatic)的運動過程。這在長時間且反覆性高的運動中並不罕見,長跑、自行車、運動攀登均是。然而在小說的技藝中,要如何敘寫此空白狀態呢?三浦選擇運用內在獨白(interior monologue),既填補上述運動狀態的空白,亦藉由人物的自我對話,強化每個角色的立體感。同時,每個角色的獨白,除了歧異自我追尋的目標外,也都一再重述欲將接力帶傳遞予下位跑者的決心。此時的獨白不再是靜默的意識流敘寫,反而更像藉由每位隊員的反覆敘說,強調這支只有十人的驛傳隊伍的團結、決心與毅力。如同小說尾聲直白的內心吶喊:
好想見到夥伴,
好想快點跑到那裡、和他們會合。
這樣的渴望,這輩子從來不曾如此強烈!
此類獨白敘寫是相對淺白而單純的——即如文中的熱血大學生一般。當然,諸如姆薩或KING,其均有各自人生的困難或煩惱,一如葉菜子到底喜歡城太還是城次般難解;然而,所有跑者獨白中最終的目標卻是一致的:無論如何,我都要將接力帶交給下一區的夥伴。此類內心獨白雖然單純、直接,甚者在小說的技藝中略顯平面,但卻也成功將孤獨的個人長距離跑步與團隊結合,強調團隊運動中最重要的合作與情誼,以及夥伴間友情的牽掛。
二〇二四年底,第一〇一屆箱根驛傳開跑前夕的日本電車。曾文誠/圖像提供
接力與羈「絆」(きずな)
日本長跑界的傳奇大迫傑曾說,日本人擅長長跑,或許是因為善於忍耐的民族性的關係。而在長跑忍受孤獨而與自我對話間,加入夥伴與團隊的羈絆元素,或許便是《強風吹拂》描寫的驛傳深受日本人民喜愛的原因吧。
日文中的「絆」(きずな),指涉的是人與人之間緊密的情感連結。驛傳中,團隊情感羈絆除了體現在長期訓練人與人的磨合之間,更在比賽中以接力帶具象化。當次日負責復路六區的阿雪晨起準備時,其目視掛於日式和房神聖象徵的壁龕中,那條仍透著濕氣、吸滿去程五人汗水的接力帶的一幕,有如牧者準備取下聖物般莊嚴而神聖。而每位跑者於中繼所接下前位跑者接力帶的那一瞬間,也將每個區間一個小時孤獨、痛苦乃至於自我懷疑的個人獨跑,轉換為充滿「絆」的團隊運動。
長距離跑步與團隊運動,兩者看似光譜兩個極端的運動類型,因為驛傳而結合,更在關東大學生跑者至高殿堂的箱根驛傳中,體現出讀者總是殷切期盼,專屬於年青人的青春、熱血與夢想。
二〇二四年底,第一〇一屆箱根驛傳開跑前夕的日本電車。曾文誠/圖像提供
超越現實的小說
當然,觀賞現實中二〇二四年的箱根驛傳,青山學院大以驚人成績突破各區間新紀錄最終奪冠時,讀者如我或許亦可理解,小說中寬政大的十人小隊能在短時間內將素人訓練為專業跑者,並一路披荊斬棘,突破資格賽,最終擊敗東體大而拿下隔年參賽的種子權,是太過樂觀的想像。
在運動科學持續進步的今日,驛傳確實成為團隊運動;日本各校陸上競技部的長跑選手動輒五、六十人起跳,能獲遴選成為箱根驛傳選手均非等閒之輩,賽道更是未來職業跑者的試煉場。寬政大的「奇蹟」,更像是小說刻意反映出的美好想像。
然而,即如三浦紫苑所言,相較於更看重運動員天賦的短跑而言,長跑是相對樸素,且更在意跑者努力與堅持的運動。而努力這回事,不也是閱讀小說的所有人都能被說服的事嗎?當我們被日常工作或生活的瑣碎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時,三浦刻意營造故事中過於樂觀的美好,或也在激勵著我們吧。
就像長跑一樣,只要努力與堅持,生命中的夥伴,永遠會在下一個人生的中繼所,以最溫暖的笑顏等待著自己。我想,這是《強風吹拂》告訴我最重要的事。
撰文|陳信全
新北板橋人。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早稻田大學運動科學研究所畢。喜歡看職業跑者奔跑的業餘跑者,文學院出身的足球運動員。始終相信能在靜態文字的敘寫中,找到動態身體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