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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作品|張讓:那時我們在西班牙

by 張 讓
西班牙

那時我們在西班牙,住在橄欖園間的農屋,每天在陽台上早餐。

農屋是房東狄蘿拉絲舊家,她便是在這屋裡長大的。外牆上了典型白漆,地板鋪了棕色陶磚,小客廳連小廚房,三間臥房,一間浴室。不大,也不小,該有的都有(每間臥房牆上都少不了耶穌或聖母瑪利亞畫像),鄉間風味,樸拙舒適。

小廚房一應俱全,連中式茶壺都有一隻,獨獨找不到砧板。有一套大中小三支的沙漏形鋁製義大利咖啡壺,B每天早上用中號那隻泡Lavazza咖啡(狄蘿拉絲給我們預備的,還有一大塊西班牙蛋餅和一小鍋火腿湯),配很醇

的全脂牛奶。那段假期的感覺,似乎便從那第一杯咖啡開始,而不是降落麻六甲機場前,由空中看見氤氤藍的地中海。

 

竟然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二○一四年夏,我們在西班牙南部的安達魯西亞度假。在鄉下山上租了一棟農屋,和一頭山豬一條狗兩匹馬一座山無數橄欖園做朋友,過了個最清閒的假期。

那兩週幾乎大半在農屋,也就是在陽台上度過。第一個早餐,B遞給我的第一杯咖啡在陽台上。只要沒出去玩,一日三餐,絕多時間,都在陽台上。

那第一杯咖啡驚人的香,比在家裡泡得還香。立時身心裡面什麼東西鬆散了,生命輕盈輕巧,絕非昆德拉「不可承受的輕」,而是「不可或缺的輕」。

那時,早晨九點前後,推開農屋厚簾和厚重木門到陽台上,陽光已經明亮耀眼,空氣清新。放眼是一座又一座圓圓的橄欖園山丘,背後聳出三個灰灰藍藍的山尖,尖上是無雲的藍天。

真好,眼睛說。真好,心裡說。

不是了不起的高山,但足以相看兩不厭——暫時這景致是我們的。

李白有敬亭山,我們有雞山。

 

西班牙

(張讓/圖片提供)

 

許多東西讓我想起西班牙。

每早用的沙漏形鋁製義大利咖啡壺,黃昏到後山散步時的天光景色。南加景觀有點類似安達魯西亞(和托斯卡尼),因此無事無端,我也會想起西班牙(和義大利)。

我想起那長長的早餐,看天看山看書的時刻。不然到橄欖園裡閒逛,看那排列整齊的橄欖樹。矮小,枝幹扭曲,細小的葉子,一棵棵,一排排。樹底稀稀疏疏長了草,特別高挑迎風擺動的,是白色傘形的野胡蘿蔔花,俗名安皇后的蕾絲,美國野外也常見。這花在陽光下張開大傘,早晚或陰晦時便收攏如碗。在橄欖樹蔭裡星星點點白色搖曳,彷如在說往事遙遠無法挽回。我不斷照那星點搖曳,想要照出那隱約的惆悵。

許多景觀,都觸發類似感覺。整個古老歐洲,那陳舊香醇的部分,凋殘破爛的部分,以及嶄新耀眼刺目的部分,並肩而立,比鄰而居,互相傾軋衝撞,在在給人失落迷惘的感觸。尤其在安達魯西亞。

 

在農屋陽台,可以拿八個字概括:悠哉遊哉,自在逍遙。

林宜澐歌頌家鄉花蓮的《東海岸減肥報告書》裡有一篇〈在陽台〉,寫在陽台上的感覺:「空間很大,心開朗,很自在。」確實。開朗,自在,就是那感覺。

林宜澐把花蓮寫得非常動人,看完就不必嚮往羅馬或巴黎了。你看一句「這裡有海洋,有藍藍的天,還有許多隨時可以無所事事的人」,多讓人心動。我生平最大夢想似乎便是無所事事,林宜澐讓我想要搬到花蓮去,加入那無所事事的陣容。

 

農屋沒有網路連結,手機也不通。彷如山中無曆日,也就順理成章進入了安達魯西亞時間。這不是剁得碎碎的現代時間,不是碎成齏粉的美國時間,而是大片大塊的,像布店裡抖開成疋成疋的布料,書店裡滿架滿牆攤開的書。肥沃,廣闊,充滿了可能。

西班牙人兩點以後午餐,之後是名正言順的午休,商店過了五點才再開門,晚餐則要到八點以後。

步調慢了,幾乎靜止不動,我們可以安然做自己。

 

西班牙

(張讓/圖片提供)

 

在農屋,家常小事都帶了樂趣。

清晨搓洗晾晒幾件小衣物,有陽光新鮮空氣,還有風景。

做菜三人一起來,輕鬆愉快。晚上近八點天色還亮(十點才天黑),我一聲呼喝:「做晚餐啦!」將友箏喚離電腦,進入小廚房。三人分工合作,友箏愛吃麵主管煮義大利麵條,我管沙拉或炒菜,肉類讓B負責。在小廚房並肩作戰或打架(一次B和友箏便鬧得口出髒話),半個鐘頭後端到陽台上,有葷有素,簡單可口,配西班牙葡萄酒(價格驚人低廉味道也不差),邊吃邊看夕陽,整片天空山色就為我們演出,極盡豪華,任何餐館都比不上。

 

後來比較早起,第一件事先和B(友箏還在沈睡)沿起伏的泥巴車路散步,這時空氣涼需要加衣。有時晚餐後趁昏黃天色,三人沿泥巴車路走得更遠些,去和兩匹馬打招呼,然後走上那個十八度的坡(路標說的),B不留心的話手排擋租車便會在這裡熄火,發生過幾次。遙望卡卡布威村的燈光,看細細的弦月升到半空,再踏昏黑的路回家。收拾盤子進屋,友箏洗碗,我們在小客廳混混便進臥房看點書熄燈睡了。

關燈後墨黑一片,除了偶爾狗叫,彷彿渾沌初開以前的死寂(不像紐澤西郊區夏夜蟲聲大噪。可是B說熄燈不久他聽見過蟲鳴)。起初我鬧時差許多晚躺上好久才睡著,只聽見過也許來自另一山頭人家的狗叫。一晚好幾頭狗此起彼落唱山歌似的吠了好一陣,才再度回到那礦岩似的寂靜。過了不知多久,我竟然睡著了。

到了第三天才意識到,要的東西就在這裡:天地、陽光、空氣、時間。除了漂浮在此時此地,沒必要東奔西跑,到這裡那裡去觀什麼不看也罷的光。

還有什麼更好的安排呢?

 

於是就理直氣壯在農屋閒著,直到實在得出門去做盡職的觀光客。

許多年前遊威尼斯,住在麗多島(湯瑪斯曼小說《威尼斯之死》的背景),每天上班似的搭渡船去遊城,晚上再搭渡船回來。一天決定蹺班不去威尼斯,留在旅館看書,逛麗多海灘和也有小運河的街道,看島上平實建築和住家風光,從容愉快。晚餐時間走過街道,聽見公寓裡的刀叉話語聲,聞見食物香味,忽然有了度假的感覺。

怎麼可能呢?麗多怎麼比得上威尼斯,尤其去義大利首先為的是看威尼斯?

只因,威尼斯是褪色的豪華舞台,而雄壯華美的事物總有點令人疑心或反感的地方。相對麗多是實在人間,比較真,比較親,屬於平凡你我。

現在想起,仍然覺得麗多那寫意的一天比在威尼斯更快意難忘。

諷刺的是,但凡在電影裡面看見威尼斯,我便有如見親人的溫馨。別問我為什麼。

 

威尼斯是許多年前遊義大利的一站。我們飛到米蘭,在機場租車,開到威尼斯,然後南下托斯卡尼,遊了佛羅倫斯、弗耶若雷、西亞那、聖.吉米尼亞諾,最後回到米蘭。是第一次到義大利,無限新奇,覺得有許多可寫,下筆卻發現不過是一堆典型觀光客所見,旅遊指南的貨色。我不要寫旅遊指南,也不要寫報導文學。

到安達魯西亞也一樣。初來乍到,形形色色裝了滿眼滿腹。事後化成文字,卻只覺乏味不堪。唯獨有點不同:我們實在喜歡安達魯西亞,幾乎超出任何遊過的地方,包括新墨西哥(有趣的是,安達魯西亞有些景觀簡直就是新墨西哥)。

回到家後我急切想要記下安達魯西亞,一試再試,發現其實只想重現農屋種種,以最素樸的流水賬方式記述在那裡的尋常瑣碎——旅遊指南找不到的東西。早餐,午餐,晚餐。到橄欖園裡遊逛,看房東的菜園,游泳晒太陽(陽台下去有個小游泳池,只有B用),或者只是在陽台上看書,對山對橄欖園發呆,和精靈的小狗米卡玩,拿剩菜去餵山豬(是狄蘿拉絲從小拿奶瓶餵大的),看牠悠閒斯文的飲食風度。有種回到童年心境的感覺,無知無邪無重。陽光白亮,惱人的蒼蠅在身邊嗡嗡飛舞,午後昏昏欲睡。B果然上床午睡去了,友箏在房間玩電腦,我在陽台邊上陰涼處看書。

一個經常旅遊的朋友聽我們頌讚農屋,搖頭:「那農屋對我有什麼用?」他需要城市,需要景點,需要大量的啤酒,否則會淡出鳥來。

我們想起農屋的豬、狗、馬,環繞的橄欖園,面對的山,不覺微笑。

西班牙:出鬥牛和佛朗哥音樂舞蹈的地方,出小說家塞萬提斯、畫家達利、畢卡索、詩人羅卡、建築師高第的地方。二次大戰期間左右兩派內戰,激發了國際一批熱情理想的年輕人(譬如歐威爾、海明威)去參戰,結果法西斯派的佛朗哥贏了,羅卡在格拉那達為法西斯份子槍殺。歐威爾後來寫成回憶錄《向卡特洛尼亞致敬》,海明威的經歷則化成了長篇《戰地鐘聲》。

 

農屋幾乎位在安達魯西亞地理圓心,到任何名城,譬如往南到格拉那達,往西到塞維亞,往北到科多巴,幾乎都差不多里程。小城卡卡布威十分鐘車程可到,狄蘿拉絲和先生便住在那裡。稍遠二十分鐘車程是古城普瑞格,我們買菜上館子的地方。便是在那裡,我們吃到最好吃的海鮮飯和烤烏賊,買到最香的無糖杏仁餅,也是在那裡,第一次走進摩爾區窄如永和巷弄的白牆街道,看見牆上掛了許多熱鬧漂亮的大紅天竺葵盆栽。

 

有時離開農屋出去遠征。

印象:橄欖樹向日葵和夾竹桃,宮殿城堡教堂,還有古典廢墟和現代風車。

車一上路,風景就迎面馳來。公路兩旁黃色高草,有時是大片金色田野,尤其是從塞維亞到科多巴一帶,不知是不是小麥。到處圓圓的小山頭,坡上必橄欖樹排列整齊,露出底下鹽巴似的白土(遠看似雪),不然是紅土。有的橄欖園簡直就闢到山頂,岩骨裸露的地方。我凝視那堅硬的花崗岩,不敢想像在那裡開墾的艱辛。

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城鎮,一座又一座的堡壘。

似乎每座小山頭總有座守望塔或城堡矗立,有的完好,有的朽壞,像老兵在訴說歷史。

 

西班牙歷史極複雜,大概勝過歐洲任何國家。

地處西歐邊緣,鄰近北非,數千年來眾多種族文化過境,打打殺殺你死我活,殺不死的就龍蛇交混成了新品種。腓尼基人來過,迦賽基人來過,希臘人來過,羅馬人來過,哥德人來過。還有不用說,歷史古老無處是家的猶太人在這裡不知住了多少年,因此城鎮經常可見猶太區。

然後,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西元八世紀初從非洲來了巴柏人(源自拉丁文,意指野蠻人,俗稱摩爾人),一下子征服了當時的基督教政權,從此回教文明取代基督教文明,有一千年之久。之後經過幾次十字軍東征,終於又回到基督徒手裡。是這段回教統治給西班牙文化輸入新血,增添了異族風味,影響深遠,留下無數文化印記,尤其是最後才收復的安達魯西亞更處處可見,所以有許多典雅華麗的皇宮花園和神祕優美的清真寺,大城小鎮常有白屋白街可供流連的摩爾區。

 

也許你有過面對什麼偉大藝術或古蹟,而卻乾巴巴榨不出任何感覺的經驗。

美國年輕詩人作家班.樂乃爾以小說《離開阿托沙車站》一下成名,讓已有點風頭的「非小說小說」熱潮更憑添聲勢。故事背景剛好在西班牙,裡面寫到,敘述者「我」在美術館名作前,常疑心自己是不是有過任何「真正的」藝術體驗。樂乃爾說的,其實正像大多遊人的經驗。我便常那樣,置身名勝而卻無動於衷,再努力都擠不出一滴感動的汁水。反倒是意外撞見,無名無姓無甚可觀的小角落,卻忽而點亮了身心,整個人振奮起來。

 

毛姆教人旅行時丟掉旅遊指南,隨興遊走更有樂趣。我完全同意,旅行當中便有許多這類經驗。在塞維亞時,B捧了我們那本厚重的《DK西班牙旅遊指南》,一路走一路唸有什麼景點可看,煩得我簡直要把書奪過來扔了。話說回來:我到處不停照相一樣可憎(有時真厭到骨裡),應該把相機收起來的(扔了辦不到)。只是,哎,說得容易。你看,走不了兩步,又發現了什麼非照不可的景象十萬火急掏相機(即使這樣還是經常錯過那絕無僅有的剎那)。

 

太多東西招引我的相機。譬如,殘牆破屋,還有是,人,幾乎任何人。

旅行時我的腦袋基本上就是架相機,只是沒法印出來給你看,只好靠寫的。

開車途中總會看見廢棄農屋。有的完全敗落朽塌,除了歸於塵土已經無話可說。有的架構還在,只是破破爛爛,露出一種仿似幽怨的表情。記得有棟半朽半塌,門窗歪斜,竟有種東方鬼片的陰森氣。這些各式廢屋,格於難以不斷停車或掉頭,只照了兩棟。一棟看來完好如新,門窗都在,除帶了種寂寞意味不像廢屋。另一棟便大半倒塌,真的是斷壁殘垣了。

在義大利時,從米蘭往托斯卡尼開車途中,也不斷看見廢棄農屋,癱在田野中,正如我們在紐澤西郊區所見。小農放棄農耕改行,顯然不止美國。

到容達和塞維亞沿途,常見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倒是難得見到玉米田),比在托斯卡尼看見的還大片。有一兩處我叫停車,下去照相。左右都是向日葵田,左邊每朵向日葵好像一張張臉睜著大眼望人,轉身右手邊的向日葵都低頭背對,我忽而錯愕:「怎麼搞的,這些傢伙都轉錯了方向?」再想不禁笑起來。根本要轉向哪裡這些花知道得清清楚楚,糊塗的是愚人在下我。

向日葵田很上相(尤其是剛好陽光篩過朵朵白雲),和摩爾區的白牆狹巷,或是白色城鎮的房屋圖案一樣,我忍不住照了很多,遠超過華麗的教堂和宮殿。

所以是的,無可避免,看了一些非看不可不然會後悔的名勝,譬如格拉那達城外,據說遊人世界第一的摩爾式宮殿阿爾罕巴(Alhambra)。也看了塞維亞的艾爾克扎宮(Alcazar)和科多巴的清真寺。我可以三兩句總結。

阿爾罕巴:不是不精美,只是花草圖案密密麻麻到讓人發瘋,想逃(這些帝王和藝術家都患了恐白牆症,我絕不能住這裡!),而且人擠人掃興。

艾爾克扎:只看了花園和一小部份宮殿,遊人較少,愉快多了。

科多巴清真寺:愛那樸實幽深的空間,如林的大理石柱。值得值得!

 

出門觀光幾天回到農屋,感覺回到家了。

一天早晨起來,窗外一片灰白。到陽台一看,雲氣霧住山頭,灰茫茫一片。我進屋拿了相機,和B去做例行的清晨散步。在這裡一個多星期了,天天大晴,只有那天早晨灰雲滿天。一路上坡,雲氣漸漸蒸散。我照了遠方的雲霧山頭和左近丘陵,還有路邊長了草的引水渠。《輾過檸檬》裡提到引水渠,我特別喜歡〈走水〉那篇,寫他和朋友清除堵塞水渠的雜草,然後他走到上游跟水往下走,一路傾聽暢通的水流聲。

《輾過檸檬》我很多年前看過,也許就是這本書吸引我到安達魯西亞來,這次特地帶來重看。巧的是,在友箏睡的房間架上發現了新版《輾過檸檬》和續集。

《輾過》有點類似彼得.梅爾的《山居歲月》和梅耶思的《托斯卡尼豔陽下》,不同在,梅爾和梅耶思是帶了錢去營造樂園過好日子,司徒爾特夫妻是去墾荒。兩人拿僅有存款低價在山上買了棟破農屋,咬牙跳進沒水沒電沒路沒橋的生活,胼手胝足有如開天闢地。他們幹勁十足,不以為苦,許多人都覺得他們夫妻簡直瘋了。書的副題《一個樂天者在安達魯西亞》,毫不誇張。我們不時夢想另一種生活,但絕沒有他們的膽量,也沒有那個力氣,只能衷心讚歎。

書中充滿了英國幽默,看到趣處我就唸給B聽,或者乾脆把書遞過去。最後他丟下手中小說,拿起了農屋那本《輾過》。最後我們各據一本同時並進(惱人的是他快得多),不斷大笑。離開農屋時,我拿了新版的《輾過》,留下自己的。

 

芭芭拉.哈里森《義大利日子》裡寫:「一個人可能在羅馬三星期就覺得看遍厭倦了;過了三個月覺得根本沒刮到皮毛;六個月後完全不想走了。」

歌德年老時感歎他一輩子只有四週好日子,就是他在羅馬那段時間。

安達魯西亞也有這樣持久魅力嗎?

佈滿橄欖樹的山丘,遠近的白色城市,天主教堂清真寺,回教宮殿花園,羅馬高架引水渠和廢墟,山頭的瞭望塔,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古老糾纏的歷史,金黃田野,蔚藍海岸……以及,我們那棟橄欖園間的小農屋。

一定的。我毫不懷疑。

 

安達魯西亞的橄欖樹是希臘人引進的,後來經摩爾人教導改進栽種技術。一天到附近小鎮卡布拉去玩,想去路標上的橄欖博物館,可是看似簡單的街道還是讓我們迷路了,沒看成,隨意逛逛看看小鎮生活風光,也是有趣。我到一家果菜行去買瓶裝水,女店員滿面笑容說不賣水,指點過街另一家店有賣。

 

農屋的橄欖樹結滿了淡綠橄欖。

橄欖冬季採收,在樹底鋪開網子,用機器震動枝幹搖落橄欖收集(不能震太厲害不然傷到樹)。通常送到合作社油坊,不同園子的橄欖混在一起榨。據說這一帶的橄欖油好,世界頂尖的等級,上好餐館喜歡用。

走前一天,狄蘿拉絲送了兩瓶自榨的初榨橄欖油,淡綠油裝在瘦長玻璃瓶裡,教我們用衣服包好放進行李箱中。B感動得給她一個「熊抱」。

 

西班牙

(張讓/圖片提供)

 

橄欖木堅實,紋理繁複,我有一小塊橄欖木砧板,看著漂亮,掛起來當裝飾。

年輕時代喜歡〈橄欖樹〉,三毛作詞,李泰祥作曲,齊豫原唱。「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高亢嘹亮的歌聲穿山越海,唱出了對流浪遠方的嚮往。在那個侷促島嶼的年紀,覺得那份嚮往也是自己的,彷彿也莫名其妙地嚮往橄欖樹。

等真到了西班牙,日日面對滿山遍野的橄欖樹,一次都沒想到那首歌。

倒是B夢想冬季再來,幫狄蘿拉絲一家採收橄欖。

 

從西班牙回到紐澤西家,信件裡有零雨寄來的新詩集《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慢慢看,一天讀個幾首。在〈從頭城到雙溪〉裡撞見這句:「岩石柔軟╱準備變成粉紅色。」即刻喚回雞山黃昏景色。

幾乎每天黃昏,八九點時候,在農屋陽台面對雞山晚餐,看日落西斜,等候光線變橘變黃變粉紅,然後看那三個粉紅山尖,我們重複宛如禱詞的讚歎:「啊!」

第一次看見滿天那樣溫柔的粉紅,在新墨西哥北方一片叫比斯提惡地的小沙漠,我們在裡面已經走了幾個鐘頭,太陽低懸地平線,就要黑了,天色不斷在變,打在雕塑似的岩石上,漸漸整片天空柔下來,轉成淡淡一層粉紅。我從不喜歡粉紅,但那輕淺粉紅天光不但可以接受,而且讓人沉醉。

現在,南加的黃昏山頭也時有那粉紅粉紫,然畢竟不是安達魯西亞。

 

早晚面山,友箏這「寧做盆栽不做動物」的懶人竟說很想去爬,B也有同感,兩人各自相中了一個山尖。第二週一個下午,七點過後,太陽開始西斜,熱度降低,B說:「走,爬山去!」於是我們帶了點餅乾核果和飲水,從農屋出發穿過橄欖林去爬山。小狗米卡興奮領路,遠遠跑在前面,經常不見影蹤,我照例一路照相墊後。

果不其然,路比想像中長,比想像中難。我們不斷上坡下坡,跳過幾道乾涸的引水渠,最後踏石跨過一條小溪穿過一條公路,再入橄欖林找路徑往上。走得腿酸氣喘吁吁,好像沒有盡頭。土坡細石滑溜,我好幾次差點摔跤,幸好友箏緊跟在旁伸手扶一把。終於終於到了上頭,竟是一條足以行車的寬大泥路,表示根本可以開車上來的。

金光斜照,一邊是真正近在咫尺但沒時間上去的尖頂,一邊是重重深綠橄欖林矮丘背後層層綿延的藍灰山脈。近樹,遠山,藍天,黃土路,一棟白色農屋,小小米卡翹了尾巴的白色身影逕自遙遙在前。忽見友箏蹲在地上,細心拔除米卡身上沾的蒺藜。從沒見他那麼體貼過,趕緊攝下來。

餘光大概不到一小時,匆匆下山,到農屋時幾乎全黑了。

 

西班牙行前,友箏不斷放搖滾樂團The Doors的歌〈西班牙篷車隊〉,一開始先是長長一段西班牙風格吉他熱烈奔行而過,然後主唱傑姆.摩里森如煙的歌聲幽幽吟唱:「帶我,篷車隊╱帶我離開╱帶我到葡萄牙╱帶我到西班牙╱安達魯西亞╱田野金黃╱我必須再見到你╱一次又一次……」很抒情,很單純,很美。

我原嫌它太天真,沒開展出去(正宗的佛朗明哥音樂多麼激烈奔放!),單是停留在憧憬一層,重複又重複。從西班牙回到家後不嫌了,那充滿嚮往的曲調如風吹過金黃田野,帶我回到安達魯西亞。我讓友箏再放來聽,一次又一次。

 

毛姆二十幾歲時在安達魯西亞住了一年多,愛上了那裡。後來在陰雨灰暗的倫敦追憶那裡的陽光色彩音樂人物和一座又一座的白色城鎮,「心中忽而燦爛充滿陽光」,「是在那裡才發現了自己的青春。」

這時在南加春季一段陰雨清涼的日子裡,追憶那時我們在西班牙,有如毛姆,或是在迪巴札的卡繆,心中忽而燦爛充滿陽光。然零散寫來,似乎並沒寫出那份光燦。

倒是安達魯西亞不斷召喚:什麼時候再去西班牙?

 

 


作家張讓

(張讓/圖片提供)

張讓
原名盧慧貞。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美國密西根大學教育心理學碩 士。寫作多年。早年以短篇小說開始,然後小說散文並行,漸漸專注於散文,著重思索宇宙人生狀態,致力捕捉時空與當下。出的書包括長短篇小說、散文集和翻譯等多種。去年的散文集《有一種謠傳》探索記憶、愛情、快樂、夢種種,手記書《攔截時間的方法》年初出 版,潛入時間生死的神奇與惆悵。現居美國加州。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38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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