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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漫長的夜晚並非永恆 ── 米津玄師

by 曾榆皓

Kenshi Yonezu

一頭蓬鬆微捲的中長髮遮著半張臉,像似不修邊幅的模樣,又有著陰鬱浪漫的氣質,平成出生的米津玄師作為現今日本流行樂(J-POP)solo創作男歌手的中流砥柱,眾人最熟悉的作品莫過於二〇一八年的〈Lemon〉,也是從這首被稱作傳奇也不為過的曲子開始,他成為了平成時代最後的創作歌手代表。〈Lemon〉獲得了史無前例的暢紅,發行六年,至今在YouTube突破九億次觀看,於二〇一八、二〇一九蟬聯兩年日本告示牌(Billboard Japan)年度冠軍,這首他孤獨消沉、滿溢絕望的哀悼之作,卻召喚了無數人沉寂暗夜中的心潮翻湧。

剖半的檸檬,為死亡提味

〈Lemon〉沒有前奏,一進歌就是米津極具辨識度的嗓音,直接的主題要曖昧地說,「夢ならばどれほどよかったでしょう(如果這只是一場夢那該有多好啊)」,他用假設語氣起頭,整首歌沒有一個「死」字,選擇以檸檬映照生命的終止,苦澀香氣混雜著濃烈的情緒直撲而來,歌曲隨氣味落地,活出沉浸的實感,也在回想的深淵之中鑿開一道引光的裂縫。

「死」一直是米津音樂中舉足輕重的主題,他常為「死」書寫,但大都僅止於形而上,創作〈Lemon〉期間正逢患了失智症的爺爺過世,至親之死逼迫他以極近的距離重新認知消亡,他最後選擇將切身的感受安放於歌曲,完成了這首極其私人的作品。

以一首歌作為契機,米津在樂壇上有了呼風喚雨的能耐。可是,他的下一張雙面單曲《Flamingo / TEENAGE RIOT》不是趁勝將流行延續,而是逍遙轉身走向搖滾、民謠、演歌的融合,由此昭彰叛逆之心。「我一如繼往過著簡單的生活,喝點酒、寫個歌、看電影。」沒受走紅影響太多,莫大的享受是錄完音去喝一杯,他自我作故,在尋常裡開闢新局面。

死、混亂、憤怒、脆弱、對立、孤獨,米津的創作與思想緊緊嵌合,在看似愁雲慘霧的悲觀裡,傾盡全力撥雲見日,找到讓自己,也讓聽者得以堅持下去的那一口氣。

起點,與確切的新生

 誰より強く願えば そのまま遠く雷鳴に飛び込んで
 歌えるさ カスみたいな だけど確かな バースデイ バースデイソング
 (若你比任何人都強烈渴望/就請縱身躍入遠方的雷鳴吧
 你絕對能唱出/雖然像是殘渣/但貨真價實的新生之歌)

〈TEENAGE RIOT〉是寫給十多歲少年的寄語,米津國中時便寫下了這首歌副歌的旋律,其中表達了對既定體制的反叛意志,和與其相伴地道阻且長的必然孤獨。

他的童年並不好過,與同儕不睦、與父親無言,因為名字殊異而成為教室裡的攻擊標的,於是索性足不出戶、隔絕自己,十多歲的他靠著搖滾樂團BUMP OF CHICKEN的音樂感知內外世界,在聲名大噪的二十多歲,他也想為遺世少年們的胸臆尋得情感支持,因為自己也曾深刻感受過「為什麼沒有人懂我?」這樣參不透的千頭萬緒,並帶著疑惑長大成人。

在經歷滿腹費解的青春期後,他於二十歲被診斷出「高功能自閉症」,這個診斷不僅沒有成為阻礙,反倒讓他釋懷了童年創傷,逐漸理解自己與眾不同之處——曾經以為的格格不入並非缺陷,而是極其寶貴的特質——於是開始透過創作與世界建立起新的連結,關於「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這個提問,也發展成他構思音樂的原點。

二〇〇九年,米津化名ハチ(Hachi)發表運用VOCALOID①製作的歌曲,並同時包辦動畫MV發布在網路平台ニコニコ(Niconico)。ハチ這個名字是自《NANA》而來②,受動/漫畫文化陶冶長大的米津,從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開始做起音樂,隱身在初音未來等VOCALOID後面、不用親自獻聲的他毫無包袱,將膨脹的自我意識委由他人代言,躁動迷幻、色彩斑斕,踩著實驗性濃厚的電子碎拍,說出一個一個引人入勝的怪誕寓言。ハチ的作品最終集結成兩張專輯③,記錄了他最原始的自我探索。

而後在二〇一二年,米津玄師以本名發行了首張個人專輯《diorama》,隔年正式簽約環球音樂主流出道,並推出收錄早期代表作品〈Eine Kleine〉的第二張專輯《YANKEE》,自此逐步找回屬於自己的「身體性」;第三張專輯《Bremen》首度拿下Oricon(公信榜)週榜冠軍;第四張專輯《BOOTLEG》獲得日本唱片大獎「最優秀專輯獎」,讓他坐擁日本流行樂的一席之地,也有了日後風生水起的底氣;包含〈Lemon〉、〈感電〉等名曲的第五張專輯《STRAY SHEEP》擁有百萬張銷量,成為二〇二〇年IFPI全球專輯銷售排行榜第三名——從面向虛擬的ハチ,到以真身示人的米津玄師,累積十多支破億次觀看MV,十七年的音樂旅程裡他已然達成了自己努力不懈的目標:做出讓大眾也能擁有共鳴的作品。

創造夢與現實的交集

「我認為我有創造出一些讓自己感到滿意的美麗事物。」④ 他的音樂像是一艘挪亞方舟,承載著無數遭時不遇的靈魂逃離生命的災難。在好些歌曲中,他將想訴說的事情具現成動物的形象,〈馬と鹿〉、〈海と山椒魚〉、〈迷える羊〉和〈飛燕〉,或許是因為從小跟人處不來,動物成了無需言語便能託付情感的夥伴,入題創作的同時讓他反身思考生而為人的惆悵與牽掛。

在居家隔離的疫情期間裡,他以金絲雀為題創作〈カナリヤ〉,寫下了對自由飛翔的渴望,MV找來是枝裕和執導,於二〇二〇年底上線,彼時疫病仍在蔓延、前景尚未明朗,社會氛圍籠罩著不安,這支MV既保有導演的溫柔體貼,也存在不避諱殘酷的死別場面,米津反覆唱著「可以呦」、「可以呦」,向空中喊話的同時並深深期許前路康莊,像從小喜歡幻想、仰賴幻想而活那樣,在不安的日子裡,讓歌曲乘著虛構的風,治癒現實的傷口。

「閉上眼睛想像的時候,或是在夢裡幻想的時候,我被那樣子的東西給拯救了。」在做音樂之前曾憧憬過成為漫畫家,因為在畫畫的時候能感受到最質樸的快樂,一張紙一支筆就是幻想的天地,出道至今,專輯、單曲封面不假他人之手,幾乎都出自米津自己的畫作,他的筆觸細膩深藏細節、配色對比卻和諧交織。他享受在創作的過程裡追求玩味之處,比如以落語(起源於江戶時期的表演藝術)劇目創作出〈死神〉;在為PS5譜寫的主題曲〈POP SONG〉裡放進美少女戰士的變身音效;將追求極致的情歌〈Pale Blue〉視為巨大的挑戰而嚴重拖稿⋯⋯對於乏善可陳的事物感到厭膩,他的音樂之所以擁有層出不窮的樂趣,正是因為在構思創作的過程裡,他總不眷戀既往成功過的樣板,而是選擇透過每首曲子「不斷地認識自己、原諒自己,然後繼續相信自己」。

自勝與自救的傷歌

二〇二二年開始,米津的名字開始被日本動漫藝術史上最重要的巨匠們欽點,他成為了委託獻曲的一時之選,包括藤本樹原作的動畫《鏈鋸人》片頭曲〈KICK BACK〉、庵野秀明編劇的《新・超人力霸王》電影主題曲〈M八七〉、宮崎駿執導的《蒼鷺與少年》電影主題曲〈地球儀〉⋯⋯許多夢寐以求的機會登門而來,他攀上了最高的頂峰,卻也就此消沉失落了好一陣子。這些單曲後收錄在最新的第六張專輯《LOST CORNER》中,並於二〇二四年八月發表,全長二十首歌的篇幅多於以往,並首度將專輯封面畫成一幅自畫像。

LOST CORNER這個詞彙出自石黑一雄的名作《別讓我走》,在書中被用作指稱英國東邊的小鎮「諾福克」,因地處邊陲、非交通要道而寧靜地自成一格,隨著故事發展,演變成了角色們祈禱獲得救贖的地方,就像米津的音樂有著或多或少的戾氣,初見時恐讓人敬而遠之,再見時則沉溺於其深邃的魅力。

時隔六年,在今年三月,米津將帶著「JUNK」世界巡迴演唱會來到台北,命題源於《LOST CORNER》專輯中的第十五首歌〈がらくた〉(破銅爛鐵),乍看用字張狂,但想說的話溫柔地背道而馳,「就算壞掉了或者被當作垃圾也沒關係。」生命總有失靈的時候,那就送修吧,送修不好就報廢吧,說得輕鬆是因為他知道,「無論暴露在多少邪惡之下,有些事物是無法從你身上奪走的。」⑤〈がらくた〉與二〇一七年專輯《BOOTLEG》裡的名曲〈LOSER〉遙相輝映,一個廢品、一個失敗者,經過時間的洗禮,他褪去了當年年輕氣盛的桀敖不馴,更多了點疫後改觀的悲憫共情。依舊不變的是,在一次又一次生命提出的求刑裡,米津仍為著所有仍在掙扎的人寫下自勝與自救的傷歌。「長い夜を步いていきましょう(讓我們一起走過這漫漫長夜吧)」,他篤實誠摯地唱道。

① 電子音樂製作語音合成軟體。可採樣真人歌手的聲音,並以其為基礎將資料數據化合成人聲。
② 《NANA》為漫畫家矢澤愛的代表作。ハチ/Hachi與なな/Nana分別為日語的八與七。
③ 於二〇一〇年二月七日推出的《花束と水葬》,及同年十一月十四日推出的《OFFICIAL ORANGE》,兩者皆於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再版。
④ 出自音楽ナタリー(Natalie),米津玄師「Pale Blue」インタビュー|ポップソングの面白さを追い求めたどり着いた、究極のラブソング。
⑤ 出自billboard JAPAN採訪,<インタビュー>米津玄師 壊れていても、“がらくた”でもいい――4年ぶりアルバム『LOST CORNER』で歌う「奪われないものを持つ」ということ。

撰文|曾榆皓

臥室音樂企劃與雜工,感情用事地擁護流行音樂,並視其為某種印痕行為,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是「Our haven was always in the song(那首歌總是我們的港灣)」,同時期待具現化系能力者能將港灣實體生成。

圖像提供|索尼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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