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鈞Tân Pek-kun
台中、花壇人,可能有點台南。二○○○年四月。台中教育大學台語系,成大台文所肄業。國家語言數位資源網相關計畫兼職助理。
副總編輯‧許俐葳、執行編輯‧黃于真! 指名推薦
這是一篇深藏在水面底下的小說,敘事冷靜而節制,所有的暗示都點到為止。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敘事者的女友巧玲去了哪裡,為何失蹤。敘事者也彷彿並不在意,而是專注與植物對話。無論有任何衝突,彷彿都在羊角蕨的死亡中被消解了。透過這樣顧左右而言他,日常瑣碎的描寫,營造出奇妙的懸疑氛圍。(副總編輯/許俐葳)
讀者像是成為房間其中一株將死的植物,在凝固的時間感裡旁觀著失蹤事件的發生與結束。雖談失蹤,但不談失去的痛,反而將其視做一種自然而然,在所有冷靜疏離的語調裡,實在太喜歡最後的收尾,那是全篇情緒最強烈的瞬間,無關緊要的強烈轟鳴。(執行編輯/黃于真)
作用
近中午陽光將我熱醒,起床後發現羊角蕨死了,乾枯萎靡,死透了。刷牙,洗臉,然後去花市找老闆說明情況。
十一點鐘的花市還是很多人,幾個穿羽絨衣的老人提著塑膠籃在選菜苗,我無聲走到忙著盤點肥料存貨的老闆旁邊,所以他沒注意到我。
「老闆。」我說,老闆蹲著回頭看我,一隻眼睛大,一隻小。
我把羊角蕨湊近他眼前,他卻很自然的把頭往後躲開,順勢站起來,但直盯著我手上的屍體。
「曬到太陽。」說完走到一旁,繼續還沒結束的工作。
「植物不是要陽光嗎?而且我有澆水啊。」
「那更慘,」老闆說完,停下動作走開,我跟著他,他帶我到後面,後面有更多羊角蕨。
大太陽底下澆水,植物根會被泡爛。冷水和日光溫差過大,會受傷。
我以為他的意思是要我再拿一盆回家,但他只是要讓我知道,一個健康的羊角蕨應該是什麼樣子。
「好。」不等他開始談他的各種經驗,先讓對話結束,不管這個字對老闆有幾個意思。
我還想再挑幾盆新的植物,但是不會想在這裡。我出去,進到另一間花市,在那裡挑了幾盆植物,山蘇,波士頓腎蕨,白金葛,嫣紅蔓,再來就放不下了。
我被植物包圍,後座還是堆著那團不再是羊角蕨的東西,看了一下時間,確定不會太晚。
我回去,房間還是滿滿的甲苯味,甜膩的,但是很噁心。
我擺盆栽,澆水,拉窗簾,然後坐回床邊呼吸,仔細聽陽光的聲音。巧玲走了,只留下我和你們了。我在心裡和新來的舊有的植物說話。
睜開眼,還有四十五分鐘,我從門把上把鑰匙拿下,用指尖感受凹槽和冰冷,腦中默數三十秒。
第……幾次筆錄?我忘了,承辦員警不斷翻前幾次的資料,我好像知道,但我太累了,沒有打算回答。
巧玲父母在裡面的房間,那裡是會客室吧?有咖啡,有餅乾,有餅乾嗎?我等等也想喝一杯咖啡。
巧玲某一天上班回家,回家路上消失不見,今天滿三個月。
我忘記那一天是幾月幾號了,我以為當人們遇到重大事故之後,一定都會記得那天是什麼日子,但我每次都要透過筆錄資料才能暫時記得。我想重點並不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那天是什麼樣的日子,我提早下班後在房間裡等巧玲回來是什麼心情,還有我從回來路上帶了什麼晚餐,重點應該是巧玲現在到了哪裡。
我不知道,重要的是為什麼離開,還是如何找到對方?我想,先理解離開的原因,我們才知道為什麼要去尋找。
筆錄很順利。我沒想過我會有這種想法,但是過程真的蠻順利的,所有的問題都不會太刁鑽,我都知道要怎麼回答。我只要把我知道的說出來就好,就像員警說的那樣。
時間、地點、人物,我們都是一知半解。確切的時間我不能夠確定,因為我們早上就要出門上班,一直到傍晚才回家。我也不確定在巧玲在哪個時候,哪個轉角,決定走一條平常不會經過的,沒有監視器的路線。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綜合起來,到最後那個為什麼終於出現了,我才敢說我可能不認識她。
以前沒有類似的事情嗎?坐在我對面的員警問,感覺得出來他已經盡量表現得友善,只是我們兩個在開放的辦公空間裡,不只是他,只要是在場的人都能聽到我的回答。我注意到四周很安靜,只剩鍵盤敲打的聲音,我想大家應該都很好奇這件事情吧?聽別人說他自己的生命故事。尤其是有機會窺探到一個陌生人的走失。
我們認識五年,在一起四年。我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很喜歡突然決定某些事情,然後義無反顧的去做,有時會跳過討論。雖然和我同居之後,我們好像都意識到了責任是什麼意思,它的具體呈現方式。
我喜歡這樣自由的關係,真的。只是消失三個月,我知道這樣不正常。
我還沒準備好接受事實,我在心底還是淡淡的希望這又是一時興起,只是因為某些很麻煩的原因變成現在這樣。
我覺得我把植物擺在靠窗的位置是錯的,就算是冬天,我的房間還是會接收到太多的陽光。十樓就是大樓頂層,所以離太陽更近。我以為只要沒有直曬,羊角蕨就不至於乾枯,但是我錯估太陽的威力。
一年前,我們剛搬進這裡的時候,房仲急著向我們解釋為什麼房間總是甜甜的——那種不尋常的氣味是因為太久沒有人居住,自然產生的味道。
為什麼我們會答應?自然產生的甜味,現在想想也只能騙到像我們這樣的人了,現在我才知道那個味道是甲苯揮發,會導致慢性中毒。
有太多的陽光,太多的甲苯,所以我才買很多的植物回來。讓它們製造氧氣,消解毒素。
巧玲的父母站在警局前的台階遲遲沒有離開,我知道他們想和我說些什麼,但我也確定我們之間實在沒有話可以說,我們可能還沒有到可以一起緬懷的情分。
兩點,太陽高掛,羽絨衣底下潛藏的汗毛跟皮膚互相磨蹭,我全身發癢,像是微弱的電流在表皮四處竄,並沒有專注在眼前一對老夫妻的問題上。
「是,對。」我說,觀察對方的表情,「我會。」但阿姨似乎不清楚我的意思,對於我自己也不懂的事情,我抗拒追問,包含追問的眼神。
叔叔把手掌放到我的肩膀上,雖然不可能吧,但我真的感覺到他掌心的汗水和熱氣。
在洗手台前我仔細觀察自己的額頭,右邊額角上有一塊瘀青。前幾天我蹲著整理花盆,卻沒注意到頭上的桌角,一起身就留下了腫塊。昨天我還在慶幸,這或許是第一次沒有瘀青就會痊癒,但我錯了,瘀青不會馬上出現,它會在你以為一切沒事之後專程來提醒你。
瘀青會擴散,我不確定再來我的半邊額頭是否會被染黑。
指腹輕摸腫塊,稍微按壓,不痛,但是悶悶的。
甲苯的味道還是很重,雖然散去了一些。還是甜,但是微甜,我發現只要我踏進房間之後用力吸一口氣,就能夠快速讓自己習慣甲笨的甜味,其實也不用刻意,待久自然就麻痺了。我總是要接觸到外面的空氣,才知道原來甲笨的味道有多噁心。
在床上,我怕熱,所以我把一半的窗簾拉上,把植物放到另一半沒有窗簾的窗戶直面太陽。
叔叔阿姨傳訊息給我,很長,但是line只讓我看到前兩行,大意是讓我不要太悲傷,先照顧好自己。
我還是不太相信鹿角蕨只是因為直面陽光就死了,我覺得是老闆把病株賣給我。病株,如果植物生病了,那大概是病毒或黴菌,我感覺身體和床鋪滿是那些黴菌的孢子,以及看不見的各種寄生小蟲。
下午很快就過去了,傍晚我趁花盆降溫後沒多久,從漱口杯承了滿滿一杯水,平均分配給剩下的植物。
隔天早上我去爬山,這是我想到巧玲可能會臨時起意的那件事情,我猜她會去那條說過好幾次的稜線道。
在停車場,我數了那裡停幾台車,十五台機車,四台汽車,有些車裡還有嬰兒坐椅,我很難想像背著嬰兒爬稜線。
路線不長,來回各一小時。我觀察兩側的峭壁,注意到那些掙扎著想上來的植物。
它們跟房間裡的同類一樣嗎?我思考著這件事情,才發現到我已經被生命包圍了,連這裡的每一根草和空氣中飄散的種子都是。我想把羊角蕨葬在這裡。
在羊角蕨之前,還有蝦膜海棠、小天使蔓綠絨,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連環殺手。我從各種地方帶回這些植物,然後它們又一一離我而去。總有一天我也會死,我想。我覺得這樣最公平。
巧玲不在山上,這樣也好,可能她只是和一個認識比我更久,或是才一兩天,一見鍾情的真命天子一起走了。那個誰答應要給她一切,但前提是沒有預知的告別。
晚上我回家,植物們在窗前曬了一整天,我在浴室沾濕擦身體的毛巾,用對待自己的方式擦洗它們的表面。靜靜的,我竟然開始享受這樣的時刻。
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表達我對它們的關心,畢竟我說再多它們都聽不到,但是至少能夠感受到觸摸。
缺點是植物身上的孢子可能會藉著毛巾附著到我身上,然後在我身體裡種下根。隔天早上起床,我的嘴角破了,擴散出一堆小水泡,我覺得那就是孢子。
又熱又癢。我洗了冷水澡,有想過開冷氣,但是老闆提醒我通風很重要。
聽說植物都會向著陽光生長,但是兩個禮拜過去,它們還是原本那個樣子。
我在房間裡拖著碎步清理,但是還不夠。所以我把櫃子和抽屜裡的東西都清點一遍,像是犯罪現場的鑑識人員。
我把東西記錄起來,寫在一張廢紙上,有些東西我不記得有,或許是巧玲沒和我說,有些東西我記得明明還沒丟掉,卻怎麼也找不到,我把這類東西記錄在電腦裡。
月底,我和工作單位提出離職,儘管主管的態度很冷淡,但我不覺得他不開心。我們彼此之間就是這樣,如果我之後又說要留下來,或許他才會感到後悔。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筆錄,承辦員警說。我想他以為我對這些流程感到厭煩,所以不小心用這種方式安慰我。該問的也差不多都問了,其實我和承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一樣,我只說我知道的。
「你們關係好嗎?」
「我們同居。」
「時常吵架嗎?」
「跟一般情侶一樣。」
「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什麼最近一次?喔,抱歉,我以為是。我不記得了,但是我們有吵過。」
「你覺得是你造成的嗎?」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問什麼?」
我在腦中不斷演練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審問。說是這樣,但是結果不像之前幾次,這次對方像是什麼心理輔導或是關懷訪視,只問我的感受。
我知道這件事情在他們眼中,大概就剩這樣了。
走到戶外,在停車場,我和叔叔阿姨互相交換了彼此的近況,我聽不出來眼前這對老人有什麼變化,一如往常,大概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也是,我和他們說我現在想辦法做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例如把更多時間放到工作上。一樣,最後分別時他們說有什麼困難都願意幫助我,但我不太相信。
回到房間,我發現房間變得有點陌生,它們傾斜著或躺著,滾到牆邊或是將土壤灑出來。我懷疑或許它們真的很渴望陽光,於是我蹲下來把濺出的土壤蒐集回去,實在很抱歉這樣或許很髒,混雜灰塵和頭髮。
我發覺這些土塊都乾得非常誇張。我到底有沒有澆水?我捏著波士頓腎蕨的根,想要把它栽回去,但是土塊和細根在我指尖化成粉末。我懷疑它們早就死了,從底下開始,只不過還沒死透。
整理乾淨,我把它們擺回窗邊,猶豫該澆飲用水還是自來水,順便把房門打開。如果它們不想和我一起等巧玲回來,那好,十分鐘,趁我下樓買晚餐時趕緊消失。
風吹過,它們的葉子輕輕抖了一下。
我想,我可能開始討厭這些植物了,但它們大概更討厭我。
得獎感言!!ヾ(*´∇`)ノ
謝謝幾位朋友。謝謝諸多因緣巧合。也謝謝《聯合文學》雜誌提供這個機會。
因為有字數限制,所以想藉此機會,額外謝謝那些包容我的人,也謝謝不知道什麼原因,此刻我們彼此平安。
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他不僅害怕掉下去,還害怕其實可以跳下去。最近面對他人時,我常常閃過這樣的念頭,我覺得這可能在某方面影響了某些東西。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想寫無法探知原因的消失,有些物沒有理由就消失,想探討那些虛無之後,或許這樣做可以更當下。也因為想讓作者解構作者,所以試著放生一些不知道的東西進到小說。
Q 是否有哪位作者或哪本書,對你的寫作風格影響極大?
A 風格有無被影響不確定,實話是我還不知道風格在哪。寫過迥異的。前陣子重讀卡謬,這陣子在看傅柯和昆德拉。寫這篇時在看《犁過亡者的骨骸》和圖森三部曲。欣賞海明威的對話。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酒、今年的健保費。
重磅點評| 「看不見」的作用 /吳億偉
我一直認為,小說要寫看不見的東西,是最難也最必須的。
小說名為「作用」,開篇便引起讀者好奇─「究竟是何種作用?」作者以羊角蕨之死開頭,從植物枯死的謎題塑造懸念,植物需要陽光以行光合作用,但主角不擅長照顧以至於犯下錯誤,使陽光成為羊角蕨死亡的原因。而「照顧」和「控制」,在本作中隨著故事進行,逐漸匯集成相似的意義,也讓主角和警察、巧玲父母的互動與對話中流淌引人深思的疑點。
作者的文字卻是如此從容不迫,全文不具有太多的情緒性描寫,無論敘事口吻或主角的反應和回憶,都顯得冷靜而平淡,但正是這隱藏在平靜下的暗流,在小說裡不著痕跡推動故事發展,帶給我《異鄉人》般的疏離感,也讓植物的死亡和巧玲的失蹤形成關係往復的隱喻。
小說中場景和角色均鮮明,因此更突顯看不見的事物,像是租屋處潛藏的甲苯甜味、黴菌、植物孢子、飄在空氣的種子、寄生蟲等等,最終都指向消失的女友。因為看不見,情節推演以減法進行,讀者得知的線索愈多,結局的空無就愈沉重,從開頭便逐步累積的壓力亦然,都是看不見的東西,隱隱指涉看不見的意義,也才能產生「作用」。
最終,一如羊角蕨吸收了看不見的惡而死,或者因曝曬太多陽光、缺水導致枯萎,無人可知真相。主角唯一坦誠的罪愆是被他養死的無數植物,植物不是人,無法拔腿而逃,只能以散入房間的無數孢子反抗,散亂且死去的植物,其實更像是愛的毀壞模樣。

邱常婷
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畢業,目前就讀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林榮三文學獎等。並以《新神》獲二〇一九年Openbook好書獎。近期作品為長篇奇幻小說《獸靈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