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不僅是技藝的展演，更是一種以身體為思考工具，以風險為語言，以空間與時間為雙軸心的哲學實踐。探問人與重力、秩序與失序、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關係，並以感官的方式迫使觀者重新理解「人能做什麼？」與「人為何而做？」
從這兩個問句出發，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觀看《奔跑者》：人能夠奔跑，且人為了奔跑下去繼續奔跑。
聽起來跟廢話一樣的句子，不也是這個世代多數人面對的問題嗎——我們為了追求更高效率的生活，使得所有的追尋都像是奔跑，然而就這樣一直奔跑下去的話，我們是不是還有機會稍作喘息，詢問自己，最初是為什麼而跑？
中國信託新舞臺藝術節力邀捷克夜店馬戲團來臺，作品融合雜技、當代舞蹈及現場音樂，挑戰當代馬戲極限 ©Petr Chodura
失意者的群像：你在逃跑還是奔跑？
奔跑或者逃跑，有時不容易看出差異。
《奔跑者》像是一群失意者的博覽會。
這麼說或許有失公允，因為「失意」聽起來通常是消沈落寞，而奔跑則有一種積極正向的感受。不過，表演啟動時，舞台光線昏暗，巨型跑步機像是無法被撼動的生命軌道，看久了，它還像是工廠生產產品的齒輪，至於其上的東西，一切都像是物件而非生命。
那麼，讓人之所以為人，而非物件的理由是什麼呢？
我認為，在這個作品中，是以獨白及歌唱來作為人的思想，在馬戲的作品中，其實少有機會看到這麼大量的語言。然而該作品動人的地方是，表演者以真誠的口氣聊著一件件平凡到不行的事情，聽他們聊到最後，會以為台上之人講述的是自己人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境遇。
有時候講到一半被打斷了，人硬生生被跑步機推到台下；有時話還沒說完，就得繼續「趕路」。使得奔跑與逃跑，幾無差異？
無論場上多大，人們似乎都被囿限在台上的巨型跑步機當中；說是囿限，另一方面也可以想像是無止盡的目標路線。框架與突破經常是一體兩面，不變的是在上方總是奔跑的人。
表演者在十公尺的跑步機上，重現當代人奔跑、騎車、吃飯等日常，甚至大秀高難度雜耍。©Lukas Biba
日本演員堺雅人說，他很喜歡演「吃飯」的戲，因為演員在鏡頭前不管吃什麼都是裝不出來的，他必須貨真價實的吃。而儘管是馬戲演員，儘管是對諸多艱難的表演形式都感到熟悉的馬戲演員，在跑步的時候，也裝不出來，依舊只得純粹、專注的維持同樣的跑步姿勢，恍如前進，卻只是被跑步機困住的原地踏步。
此景以不同的方式重複進行，很容易會喚起觀眾（如我）的身體記憶，如喘息，胸悶，爆汗；也連帶抓起了心裡的記憶，如疲倦，不甘，喪志——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我若跑起來的契機，通常都是一無所有的時刻，好像全身上下最後只剩下跑步這件事情可以做，想要讓重複的動作持續交錯，提醒自己多少還是個有用的人，還是一個可以靠自己能量走下去的人。
時間裡的跑者
另一方面，在劇場裡，時間是等值的，演員與觀眾都應該浸泡在同一種時間流裡。不過《奔跑者》因其演出形式的關係，常讓我有一種時間的錯置、另作解釋的感覺。
燈光亮起，觀眾的眼睛與舞台的身體在同一刻對齊，秒針不再是唯一的時間刻度——那是肌肉收縮與放鬆的節拍，是呼吸急促的頻率，是跑步機皮帶在腳下帶來的重複摩擦聲。
表演者在持續變速的跑步機上，以驚人的平衡感展現高難度動作，分秒刺激著觀眾的腎上腺素。©Lukas Biba
這種時間不屬於鐘錶，而屬於身體本身。每一次腳掌落地，身體在計數；每一次心跳加快，時間就被擠壓成更短的單位。它不是均勻流淌，而是因體力的消耗、汗水的滴落而變形。跑得越久，空間越模糊，只有氣息與步伐還留在「現在」。
於是，舞台上的「奔跑」與劇場的「當下」彼此交纏——一邊是觀眾齊聚的現場，一邊是表演者獨自承受的身體時鐘。兩種時間在同一空間並存，提醒我們：身體總會以它的方式記錄時間，甚至比記憶更真實。
也比我的記憶真實。
觀看的時候，我無法避免想起自己的日常行程被填得多滿，使得有時即便只是安坐在書桌前，內在彷彿也是氣喘吁吁的跑者，企圖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最多的事情、像是選手需要在極短的秒速中爭取最大的距離。
這個時候，方才說提到的、場中的音樂及歌聲將會把思緒重新帶回當下。
兩位音樂家以提琴、鍵盤和吉他，現場演奏原創音樂，帶動著現場觀眾的情緒。©Petr Chodura
在台灣觀看馬戲的時候，我經常是屏息、震撼，或者驚訝。不過《奔跑者》給予我的感受，更多事思考，理解，並一再重返自己。期間的關鍵元素之一就是歌曲。穿插在場上的音樂，像是滾輪按摩肌肉那樣，會鬆開很多原先緊繃的，包括皺起來的眉頭。
歌聲多半時候與場中焦躁不安的氛圍形成對比，前者從容有餘，後者卻仍陷落在疲倦的循環之中。此外，該作品的動人之處，在於末了之際，表演者所選擇的展現形式，竟是最不華麗、不炫技的——跑給你看。
像是晨起的慢跑者，不再為了追逐生活或者其他，單純為了跑而跑，將「當下」的時間重新拉回此時此刻。最後一刻，腳步暫緩，音樂停止，微喘的呼吸聲一上一下。
——嘿，要不要來測試看看，離開劇場以後，有多少人會忍不住，以場館為起點，開始慢跑起來？
2025中國信託新舞臺藝術節—捷克夜店馬戲團《奔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