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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小說外,徒步旅行的時間感|專訪王聰威:詩是成人內部永恆的大男孩

by 姚 秀山
攝影|安比

熾烈的陽光彷彿還太年輕,曬在溫州街上三角窗、兩層醒目的雪可屋前。透明玻璃與古樸的招牌是台大側門一個模模糊糊的路過背景。轉門入店廳,迎面小桌上就是一摞被擱置的綠格稿紙,上頭的手寫字照亮了一個中年詩人早發的寫作年代。

記號,是被咀嚼過也吞嚥了的意義

自言從國中就開始寫詩,看似是早慧的詩人,但王聰威很快地將更密集的心思轉向了小說這個文類,此後以小說家名號闖蕩文壇。如今,他才推出了自己的處女詩集《微小記號》,令人好奇在其長期陶鍊的小說心智之外,落筆寫詩,是否與小說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張臉孔?是相對難以指認的,嶄新的舊表情?

「其實一開始會寫詩的想法好簡單,只是因為詩看起來簡單。那個學生時代,家裡定期訂閱報紙,我喜歡讀《人間副刊》上的文章,而詩的字數最少,我便覺得自己也可以試試。所以寫了一些習作在同儕之間流傳,直到高中才讀了比較多課本以外的詩人作品,我的詩教養真的就是從一些經典詩人余光中、席慕蓉、鄭愁予那兒打開的。」

攝影|安比

詩的啟蒙在高中,高三時讀羅智成,還讀余光中跟林以亮編選的《美國詩選》,也接觸了葉慈,因隨興雜讀,反而喜歡起詩。高中正式發表小說,大學後才開始發表詩。起初只是單純地喜歡有詩意的句子,希望將詩的元素置入小說訓練中,因此早期小說,常被讀者指認出詩意性格,或是因為詩意太強而讀不太懂。事實上,從前他確實會將詩化的句子直接放進小說裡,或者同一題材同時寫成詩跟小說。研究所前,王聰威一直使用紙筆寫稿,包括研究所的報告、舊日的詩稿與小說稿,迄今,他老家裡還攢存著一箱母親為他細心整理起來的舊物,包括手稿、舊書信與老照片,這些物件皆成為這本詩集絕大的養分來源,為《微小記號》勾繪出一疏闊的背景色。而這些沉浮浸潤在歲月福馬林中的書信、影像、文字,亦呈現出詩人從一介青澀少年走到微熟中年的轉像進程。回頭整理詩稿時,許多往日的記號已然失去標的,重新整理詩稿的意義,遂轉入新萌生的議案——

「許多過去的詩對我而言已經失去意義了,當初到底怎麼寫的?寫給誰的?真的是完全想不起來了。例如某篇手寫稿裡有註記『給E』──但我怎也記不起來這E究竟是誰。現在這些還存在手邊的東西,對自己還具有怎樣的意義?我希望這些詩能夠在『現在』仍然具有意義。」

攝影|安比
攝影|安比

小說是一個成人,詩是大男孩

許多跨界型的詩人如劇作家邱剛建、小說家駱以軍,善於將不同文類的語言方法巧妙地融合,而鍛出屬於個人風格的詩歌語言,替傳統抒情別開新鮮生面,拓開更寬廣的詩意範疇;後新現實主義時代導演帕索里尼、義大利藝術電影導演費里尼,其鏡頭底的影像則比一般的書面詩更具濃烈的、直擊感官的詩性。身為本職小說家,王聰威如何自覺地化用、鎔鍛詩與小說兩種不同介質裡的語言?

「我覺得,駱以軍的詩和他的小說很像,瑞蒙.卡佛的詩也像他的小說,但我沒有打算這樣做。如果依照我現在聽到的回饋意見來看,我的詩跟小說其實存在著巨大的差別。剛剛所舉的都是早期例子,特別是早期的短篇。寫《濱線女兒》以及其後的長篇小說時,可能各部小說內部還是存在著一種詩意的邏輯,越晚近的小說,例如《師身》,我就刻意不再去使用仿詩語言,直到《生之靜物》就完全拋棄了。」如若進入比喻,他說:

「我覺得小說是一個成人,而詩是一個還不甘願長大的,成人內部的永恆大男孩;小說像大人,跟我現在的外表比較像。過去我想在小說裡製造詩的氣氛,後來越寫越重視主題意識。反而在寫詩時,不管青春期還是直到這前兩天,我都覺自己還是像個小孩一樣,還維繫著一份少年的心情。」

攝影|安比

為生活溝通,寫在便條紙上的東西

身為知名村上迷,《微小記號》處處可閃現村上春樹的贈予,或者是近似雜文的一片浮光,或者是慧黠怡人的生活俳句的風情,比如〈徒手〉:「是無以為繼的周日傍晚,/小學生收起球棒和笑容,/紛紛回家被功課痛揍一頓。」

沒有打過棒球的人,極難體會週末傍晚暮色剛臨,那種練完球後拖著疲憊鬆弛的身體返家的體感,這樣的感官經驗的援用,或許與作者學生時代打過棒球的親身經驗相關。從此延伸拖曳出來,《微小記號》中有許多關於旅行、家居日常的詩作,都含有相當強烈的細節描述,日常官能的細膩調度,致使詩滿溢巨大的生活感。

「我覺得自己處理細節的能力來自寫小說的練習,早期的詩沒有那麼多體感元素,可能也跟生活經驗沒那麼親密,越晚近下筆就越願意好好地靠近生活本身。另一方面,也許也是受小說影響。小說常會描述人物在某一瞬間的行為,所以我很自然會從人的瞬間動作、某個場景或情境開始下筆,而不是從漂亮的意象或句子出發。我比較重視正在我們眼前發生的事。」

在〈今天想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中,「把今天想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用叉子叉來叉去」,這種浮世生活的白描修辭,即王聰威所欲營造的詩質感,而〈舊情人的婚禮〉則如一篇極短篇場景。他的詩在一定程度地引入他所鍾愛的法國新小說派技法,臨摹現實環境的各種觀察視角,反覆地摹寫同一件物件的質材、外型、微妙的光影變造,此外也深受村上春樹、卡爾維諾等小說家技術所影響。自言最喜歡的詩人是林泠,但王聰威的詩大大地偏離抒情傳統路徑,自成一套「生活格」。

「我的詩全都根源於生活,就像〈後紀〉裡說的,是那種『在便條紙上寫寫看的東西』,我的詩的完成,不在美學意義上要達到的哪個高度,不是為了造作多麼精緻的藝術品,只是對某人說說話、對自己說說話,如此而已。」

攝影|安比

寫作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打個比喻,王聰威說詩就像在自家附近輕鬆散步:「走來走去,最後會去到的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同一家雜貨店、同一所小學、同一處公園。這些詩的主題或許都很像,沒有太大差別。比較沉重或尖銳的題目,我會放在小說裡,像一趟事先做好規畫的旅程,有已知的目的地,同時又要保有彈性與自由,相對於這些詩,可能就更像要去一個稍微陌生些的地方吧。」

至於散文,他則引用村上春樹之語,村上曾說隨筆是「啤酒公司生產的烏龍茶」,「像一種美好的副產品。當然,詩、散文、小說三者對我來說的差異是很大的,小說較理性,它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性,可以去對抗世界;散文則像寫給朋友的小卡片,或是某種手工藝的小贈禮;詩是最後掘剖自己內心最私密的部分。其實我不太想讓人家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詩寫越多越易暴露內心,但寫小說就不必這樣敞開心胸的。」《微小記號》的出版,可說是滿足了王聰威身為寫作者的最大夢想:

「我可以自覺到我是一個作家、一個喜歡跟文學一起生活的人,我能寫小說,能寫詩,能寫散文。要講最嚴肅的事就寫小說,要塑造自己的生活風格、寫飲食、寫旅行就找散文──用個最像《聯合文學》雜誌的說法:『寫作很有趣』──就像我喜歡手沖咖啡,我就會想去試試不同濾紙,想試法蘭絨濾布,也想試浸漬法,還會想試沖Espresso,簡單來說:我什麼都想要做做看,然後看它們呈現不同的結果。」

後 記 

所以,若在危崖的邊上,詩、小說與散文都要落下,三者只能擇其一,你該出手搭救誰呢?「我想,崖下必定會有文學仙女吧,祂會幫我把三個一起拎回來的!」

(編輯言:小風就是那個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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