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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光中常新:鍾肇政的桃園走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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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姚瑞中《幻影堂》工作室的門,迎接我的是一面面的書牆,可相較於他書籍收藏的全貌,工作室放置的畫冊類書籍僅是他閱讀世界的一隅。
姚瑞中打開他那套真空管的音響,從成對喇叭中放出來的是Miles Davis《Kind of Blue》專輯裡〈So What〉熟悉的hook(鉤子,指歌曲裡最使人記憶的旋律)。
簡單的寒暄後,姚瑞中請我們入座他的工作桌,我們斜角而坐好相視而談。問起他閱讀前有什麼儀式性的行為,他說:「泡茶跟點香吧。」
「這茶是來自行天宮附近一家印度茶葉的專賣店,倒出來是紅色的,喝起來不會澀。」他起身拿了一炷香,將尾段截掉,鑲在線香盤上,用打火機點了起來,煙隨著空氣盤旋而上。
「我對教科書有種奇怪的抗拒性。」相較於閱讀名著,姚瑞中認為啟發他的反倒是圖像式的閱讀思考,除了感興趣的歷史、地理學科外,漫畫更是他想像力的來源,包括浦澤直樹的《怪物》和川口開治的《沈默的艦隊》都是他如數家珍的回憶。
姚瑞中在 1985年時進入復興美工就讀,他受不了上課的無聊,時常跑去光華商場買雜誌看。當時尚未解解嚴的臺灣,想必是不能明目張膽地看禁書,他會去偷買人間雜誌來翻,或者透過當時在圓神出版當編輯的姊姊手中,搶先看龍應台《野火集》的稿子。
那些禁書與影像上的震撼,讓他不禁心想:「攝影真的太讚了。」當時的姚瑞中暗自決心一定要透過攝影來伸張正義。
自高三開啟了他專研攝影的路後,他也在大學師從阮義忠,跟老師學習暗房與攝影,除了幫助老師創辦的「攝影家雜誌」、管理暗房外,也把包括攝影論等蘇珊·桑塔格的攝影理論經典給啃食完。
但另個問題是,姚瑞中提到高中讀到的歷史,很多是權威時期所被重點架構出來的歷史,「那年代談臺灣歷史是個禁忌,但身在臺灣卻不知道這塊土地發生的事,真的荒謬的讓我汗顏。」
這些有意識的閱讀學習經歷,讓姚瑞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懷疑歷史的真實性,他意識到裡使是勝利者的失血,因為失敗者被殲滅的同時,也失去了話語權。
「後來,我也因此立志要寫些書,去講那些沒有話語權的人的故事。」姚瑞中口中的故事,是如同拍攝《海市蜃樓》的臺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踏查系列那般,用攝影去找出異於官方美好說法的角度。
大學時期的生活,姚瑞中形容自己的生活有這些關鍵字——爬山、拍照、搞社團、寫論文。那時除了弄「宣統報」和「天打那實驗體」外,還有幾本影響他甚多的書籍和作家。
姚瑞中拿出鍾明德1989年出版的《在後現代主義的雜音中》, 翻到〈家庭剪貼簿〉憶起他劇場時光演出的「哈姆雷特機器(Die Hamletmachine)」;而舒國治則是他喜愛作家裡的雜學代表,他認為舒國治文言文與白話文混雜書寫的方式拿捏恰如其分,不像去歐美學經典再回來詮釋,姚瑞中稱讚舒國治的寫作論點獨特,從雜學中理出自己的論點自成體系;壓軸的陳傳興,則是在《憂鬱文件》、《銀鹽熱》與《木與夜孰長》等書中,用充滿詩意的文字,在學術、白話文與詩體之間,討論攝影的理論,讓讀者在閱讀時充滿想像空間。
但姚瑞中看待書籍的方式,是將其視為是一種載體,「書是種載體,手機是,電腦也是,書的內容到你心裡時,載體就沒用了,它只是個 data base 儲存庫而已。」
「釋迦摩尼佛這輩子有寫過任何一本書嗎?沒有。他都在講道,佛經是他弟子幫他做的口述轉傳,等同於他的演講稿。」他舉例佛經,證明釋迦摩尼悟出了道,自然不需要載體,因為佛法就在心底。
「一本書的重要性不是說他多厚,而是講了多少事。」如同《金剛經》裡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簡單,卻也影響深厚。姚瑞中舉The Beatles 的John Lennon為例,認為好的歌與歌詞能寫得令人難忘、朗朗上口,音樂的旋律簡短,也能夠如此雋永。這讓我想起〈Imagine〉著名的那句歌詞,「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暗示著追尋夢想的路程,看似艱辛孤獨,但許多人與自己一樣,期待在黑暗找出裂縫窺見那道光。
此時姚瑞中半開玩笑的說:「有些流行歌就跟咒語一樣,一個聲調唸唸唸,只要有意義,你就背起來了。」
姚瑞中曾在《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新版序中提及 Pink Floyd 〈Wish You Were Here〉一曲的歌詞。緣由是同為復興美工的許允斌,高中時座位就在姚瑞中前方,下課時拉著姚到家裡聽 Pink Floyd ,《Wish you were here》及《The Wall》兩張專輯也成為他的搖滾啟蒙。而許允斌,則在海軍陸戰隊時與廣播人、作家馬世芳成為同梯上下舖好友,一個專研 The Beatles,另個愛好Pink Floyd。退伍後找了一幫臺大同學,夥同會攝影的姚瑞中一齊幫忙,聚成了那一本臺北指南。
「我一開始只是被找去拍照,後來跟他們那群人混熟,也著他們學習了一些編輯的技巧,運用在後來的出版上。」談起《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姚瑞中笑著形容自己只是個打工仔,「沒想到我成為他們幾個當中出書量最多的人。」
「我很多創作冥冥之中都跟一些引導有關,時機到的時候就會被引去某些地方,做攝影創作的也知道,有些東西是有 sign的、有徵兆的。」
「我們做視覺藝術的是當下看到那個作品,不像電影要看完一個半小時才知道發生什麼事。」姚瑞中說的是視覺藝術的直覺與感應,那些會持續在心底共振的影響,在看作品的當下幾秒內就會知道,「這些媒介接收的時間感、空間感、現場感以及共時感皆不一樣。」
姚瑞中在兩年多前拍完《巨神連線》出版的第二天,就進了醫院心臟裝支架。後來他開始吃素、聽經,「拍完《巨神連線》研究了這些佛像的系統後,都摸索的差不多了,但那也只是個發展史,我想理解佛法發展的精髓,於是開始聽經,聽著聽著也畫了許多畫作。」
近些日子的姚瑞中,在工作室的時光總是作畫、念經、聽音樂,同時也吃素、喝茶。「我戒咖啡二十年,以前抽菸抽了三十年,因為心臟支架也就戒掉了。」他如此詮釋戒斷的方法,「都是一念之間,一個念頭而已。因為接下來策雙年展要做畜生道,我也開始吃素,念頭一轉,說戒就戒。」
「佛法說,以無常為常。」我們現在這些作品,過一百年後就消失爛掉了,他不會永久存在,不是恆常不變,而是一直在變。
「這些書之後也會消失,到別的地方去,」姚瑞中這麼說著如何看待與這些身邊物的關係,「我們只是暫時保管它而已。」對書不用太執著,有流通、有人看,價值才會出現。
「讀進去,它就會在你心裡面,你就不一定需要這些書了。」人畢竟不是電腦,像日期、數字或專有名詞都不容易記的長久,但結構、方向知道就行了,其他交給電腦處理。
「書是給人家啟示用的,不是給人家當負擔的。」書越多,其實負擔越大。何況,不是每個藏書量大的人都會去閱讀他的書,「那種裝飾品,就是填補他的懼怕。他渴望知識,但無法得到,於是就擺在那邊好隨時可以拿到。」
文/尤騰輝、攝影/陳德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