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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有形無象,無影有像─周夢蝶的肖像照

by 許綺玲

等光或影都成為果子時,
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樹〉

永恆——
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剎那〉

周夢蝶曾這麼寫道:「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我選擇-仿波蘭女詩人Wislawa Szymborska〉)
關於藝術家,自攝影發明以來,在肖像畫之外,又增添了一道間接、中介的「識其人」之道。

但攝影比起有所取捨的繪畫要殘酷許多。德拉克洛瓦的照片和他的自畫像比起來,有明顯的落差,自畫像要好看許多。魯迅終其一生總是審慎地展現自己(「人要樸實」)的肖像照,但是他在評論國外名作家的照片時,有別人不敢輕言的直率與嚴苛:「托爾斯泰,伊孛生,羅丹都老了,尼采一臉凶相,勖本華爾一臉苦相,淮爾特,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有點呆相了,而羅曼羅蘭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又簡直像一個流氓。」(〈論照相之類〉、《墳》)……若淮爾特天上有知,不知要多傷心!但畢竟這番見解,主觀與否,見人見智。

確實,作家要剛好「長得」符合讀者從作品所得之想像,恐怕不容易。曾經與喬治桑分分合合的浪漫主義詩人繆瑟(Alfred de  Musset),肖像畫中的容顏「果然」風采翩翩,面龐削瘦而俊美,眼神內斂而幽鬱,可惜他沒留下任何照片。相對的,擅長描寫迷濛而難以迄及之愛的涅瓦爾(Gérard de Nerval),從留下的照片看來,有如寒酸沒落的小店家老闆(我們會不會比魯迅還嚴苛了?),最後以意外而悲劇的方式終結生命。

作家的肖像照發揮超值魅力的情況偶亦有之,天才少年詩人韓波(Arthur Rimbaud)是最著名的例子。他以單一一張照片傳世,那看向不知名遠方的謎樣眼神,使照片本身成為歷久不衰的叛逆精神象徵,凝聚了韓波神話的精髓。近年有人找到一張攝於北非的照片,考證多時,大約已能確定照片裡有韓波,那是浪跡天涯,歷經風霜,三十來歲就已蒼老的韓波。可是,這張照片的畫質實在太差了,人拍得小小糊糊的,但也「幸好」如此,這張照片出土後,絲毫無以撼動人們對永遠的少年韓波那根深蒂固的驚豔印象。

有的詩人,像韓波,永遠留存下來的是年少的模樣;有的詩人卻「生下來就是個小老頭」,周夢蝶這麼說自己,而這大抵也是我們一般人對周夢蝶的印象。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時局大亂不得不從軍,趁此時機,他把自己的名字登記為「周夢蝶」,典故自不必多說,但原來他早在十四歲時就已想好:這算是他在成為詩人之前,很早就有意識地為自己設想的另一個認同,為自己塑造的一種「形象」嗎?

流離至台灣的周夢蝶,「「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風露於此悄然獨坐」/哦,誰能作證?…」(〈川端橋夜坐〉)也許很多人沒讀過周夢蝶的詩,但很多人看過他那幾張有名的照片,尤其是莊靈拍他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門廊下擺書攤的照片,最是經典。張照堂和其他人也曾經在不同的時間、從不同的角度拍過他,這些照片彼此相映,宛如細膩的變奏。在那人群熙來攘往的書攤前,他豈不也「坐斷幾個春天?/又坐熟多少夏日?」(〈菩提樹下〉)甚至,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把武昌街書攤前的周夢蝶,稱之為台北都會中一個可貴的「文化風景」。換言之,曾幾何時,他成了一個被觀看的象徵性景觀。

這些照片,加上《還魂草》早年版本的封面上,席德進為他所繪的素色肖像畫,無一不應合了有關這位詩人的幾個知名關鍵詞:枯、瘦、冷、寂,人如其詩風。因選擇孤獨,而確保了心靈與行動的自由;他,不引人憐憫,而是令人由衷欣羨。

照片中的周夢蝶,看來就如他的種種「身分」:退伍老兵、清貧詩人、擺地攤的窮老頭、讀佛經修禪學的沉思者,但也同時令人聯想到:苦行僧、安貧樂道的顏淵、盤腿而坐專心讀書的甘地、黃土水的雕像「釋迦出山」,舊約先知耶律米……,順此,可以繼之牽動一系列聯想的形象,彷彿非常適於借用藝術史學家阿比.瓦爾堡(Aby Warburg)的「情念公式」來加以分析,亦即從跨越時代、來源不一的各種形象姿態表現中,洞察到一種足以見證靈魂情狀的永恆範式,甚至橫貫中西,歷久穿梭銜接人類深層的情感,成為潛存之共同文化記憶。

由於這些照片和肖像畫所展現的「氣質」(根據羅蘭巴特在《明室》中的定義),沉思、平靜、寡言而不失從容,幾乎在照片中顯得如此地完好封存,我們於是想問:一方面,上述那些可謂幾乎已神話化的形象是否對於他,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言,顯得太沉重?同時也可能太片面、甚至刻板化?另一方面,更好奇的是,在現世與現實中,他真否如照片的形象所呈現的,始終如一、內外合一?簡言之,光看照片,不識他本人的話,也許有人會想:他有沒有其他凡俗人的表情?會不會大笑?流淚?瞪大眼睛?打哈欠?咬牙切齒?提高嗓門?皺起眉頭?露出頑皮的,或者感傷的神情?

二○一一年,陳傳興導演的紀錄片《化城再來人》或許多多少少解答了這樣的好奇,而影片本身也算成功地取得了人物靜動印象間的平衡。周夢蝶那時已經是九十老翁,影片中捕捉到老來(老了一輩子終於老了)的「周公」有說有笑,興致昂然同時又溫溫和和,十足的性情中人,亦不減其嚴肅認真對待每個當下的專注用心。在他的神情姿態中,有令人深感親切的平凡人性與日常感,但在言談中間,不時會陷入沉思、靜默、近乎入定的表情「停格」,彷若時間忽然懸置,而不禁令人在此片刻跟著屏息凝氣:那真是非常神奇的時刻!就好像生活中(對觀影者而言是看著動態影像)的周夢蝶,忽然於此片刻,和照片中的他完全會合了!

在他身上,空靈與凡俗似乎不能再以二元對立看待之。周夢蝶不只單純「上相」,原來,在動像與靜像之間,他竟如此悠然地自由出入。這莫非正如他所自言謹守的生命觀:不變應萬變,無可無不可,盡在無言中。我們甚至可以想像、可以確定的是:他並沒有因為拍照,沒有因為被觀看,進而自身異動,成為他人眼中的「文化風景」,沒有因外來注目的存在因而塑造了甚麼形象。

也許,唯一曾經顧及他的形象(或許也是除了他本人之外,唯一有資格如此做)的是他的母親:母親曾經告誡他的話,他永遠謹記在心:「牙齒不好看,最好少笑!」他依然順其自然,想笑就笑,但每回一笑,隨之自然而然又微微地收回來,安返平和自在的神情(也絕不是面無表情),毫不違和衝突。

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談作家的肖像,遍引了巴特在《明室》和《神話學》中對於他自身以及「作家」肖像的解構分析。可是那些理論似乎用在作家周夢蝶身上並不能得出甚麼新意。相反的,此處,我認為巴特提及母親照片的論法才適合在這裡援用:很少有人能夠完全不與自己的形象產生種種的彆扭、疏異關係,能夠面對自己、面對他人,「既不自炫也不躲掩」(《明室》), 就因為沒有自我塑造形象的必要和壓力。以巴特的言語來講,這必須回歸到一些現今似已老舊,已為人所遺忘的價值,而會說:這就是「純真無邪」的定義,是「溫柔善良」的明證。拍照時,順服自身與周遭情境而不抗拒,沒有感覺到抗拒的必要,也就不必扭捏作態,照片也不會有時像我有時不像我……。如此,形單影隻,有形體在,而無象徵意象;無疊影的層層副本,而只有唯一的正本;也就是說,不會因面對那自願或非自願且始終不夠忠實的自我複製影像而長戚戚。若能一生如此,即是真正的天生我材,樂在其中,用句老話,何妨可言「本質」!

就此而言,周夢蝶的照片打破了瞬間表情與恆常性的辯證,沒有刻意塑造甚麼形象,也不曾被塑造形象。只是原原本本的……。

溫柔,也可以很瀟灑:

而我的軌跡,與我的跫音一般幽夐寥獨
我無暇返顧,也不需要休歇——〈第一班車〉

撰文|許綺玲
中大法文系教授。巴黎一大藝術學博士。著有《糖衣與木乃伊》;譯著:巴特《明室》、班雅明《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培瑞克的《W或童年回憶》、《傭兵隊長》,《空間物種》,並主編國美館攝影家專輯《游本寬》。

圖片提供|葉國威

■ 2021五月號|439期  ■

孤獨的旅程大抵是從追求自己的內心開始,寫詩對周夢蝶來說,更是一種修行。少有人生如周夢蝶,為人簡約淡泊,卻在孤苦冷凝之處,開出一朵朵絕美的詩之花。在周夢蝶百年誕辰之際,本期循著照片中的記憶,探照周夢蝶的內心世界,觀看詩人一生的軌跡:從肖像身影中的文化風景、詩作手稿中的藝術成就,到尺牘書簡中的文人往來,皆能輕拾納入胸懷。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39:周夢蝶百年冥誕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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