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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有一個號手向暝色

by 葉國威

二○○二年十月五日,周公曾邀我一同前去淡水參觀他朋友的畫展。隨後又帶我去看他昔日居住過的真理街四巷「風耳樓」,和他住過六年的外竿蓁林三十六巷三十四弄六號。當我們到達外竿蓁林,明月已高高掛起,路燈昏黃,晚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偶然三兩聲蛙鳴蟬唱,鄉村田間小路,葉影斑斑,在繁華喧鬧的都市叢林裡,似乎是一方淨土。周公說他〈約會〉一詩,就是寫這裡,那時他每天吃完飯後便沿著家居附近的田野小路散步,在一個熟悉的橋墩上坐至黃昏日落,天天如是,不覺成了習慣。「和我約會的不是人」他掩著嘴笑說。由於在橋墩石上長滿水草青苔,如人之髮絲,在水中飄搖,故周公取號「石髮」也就緣於此。他曾在《一具空空的白─周鼎詩集》的扉頁上寫出典故送我:「石髮即水綿,產於海中石上,其細如髮,故名。又苔之號稱,見李賀詩註。」

 周公曾用過許多別號,故我自二○○一年起,發現一個,便問一個,記一個:

「聞喜」—聞過在心,像子路聞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密宗密勒日巴尊者小名聞喜,他家境本富裕,父親早死,家產被占,孤兒寡母變得孤苦無依,後卻成大覺者,想到他少時境況,就想到自已,以此自勉。

「雪忍」—想到孟子的貧賤不能移,一個人沒有財富,這樣的人很容易起貪念。所以我希望自已能定,守得住,像雪一樣,又雪白,又冷靜,知恥不受誘惑。這很不容易做得到,但做一分算一分。

「海願」—海為形容詞,多的意思。對世界對自己,對至親好友,有許多嚮往,是理想主義。記得很多年前,有位輔大女學生問我:「您對世界有什麼想望?」我答:「萬物各得其所。孔子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一一無限好的事物,都安立在一一無限好的所在。」

「善卷」—堯當天子時有一名隱士,名善卷,他不與世界競爭,是一位隱者,從名字中就知其德性。

「耋」—過八十歲叫耋,耋與「蝶」同音。

「雙溪居士」—我住外雙溪時用過幾次,這別號比較愉快。李清照有句:「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我剛搬到外雙溪時,有一位朋友問我還住新店?我說沒有,住外雙溪,他說:「好環境。」我說:「境好不如心好。」

「淡水下士」—我住淡水時想到叫「淡水下士」,老子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上士是積極而道性深厚的人,對道堅信不疑。中士對道將信將疑,無法充分了解。下士聞道而笑,是因為缺乏道性,執著自我,認為道是虛妄,很主觀。我大概沒有用過,因用了,別人會問,又要解說半天。我又不甘心,因為我又不至成為下士這樣的人。

|聞喜|  |海願|  |善卷|  |耋|

「周一呆」—幫管管寫他的書名《茶禪詩畫》時用過。管管永遠都保有童心,他不會跟任何人記仇,我相信他活兩百歲也是這樣天真啊!是俏皮話,跟他開玩笑。

「叠」—中秋前夕你送來並蒂的文旦,說還不夠熟,要多放些時間才好吃。當時要簽董橋的《從前》給你,想一想,就寫下幾句短詩。「不夫而孕,未熟先摘:『苦哉!我為果中之青衣,文旦而哭。』就簽了「叠」。叠是蝶是成雙。

 

後來我又發現他用過「五峰山鬼、老悔、草葉、糞朽人、一甚老人和愛珍」。「五峰山鬼」,周公晚年移居新北市的新店,新店在五峰山下,不管唸「五峰山─鬼」或「五峰─山鬼」尚能理解。然周公為何「老悔」,他一生念茲在茲的是他含辛茹苦養大他的母親,莫不是懊悔自己當年離開母親?可惜那時周公已經過世了,再也無從再相詢。

「草葉」是簽在《孤獨國》詩集的扉頁上送給詩人黃用,《孤獨國》是周公自費出版的第一本詩集,他簽「草葉」,想是從惠特曼的《草葉集》名字而來,因為《草葉集》和《孤獨國》都是作者自費出版,周公當時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會和惠特曼一樣,一生一本詩集打到底。 

至於署「糞朽人」,這明顯引自《論語.公冶長》孔子斥責宰予晝寢的話:「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周公大概與孔子同感「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期勉自己珍惜光陰。

 「一甚」語出《左傳.僖公五年》:「一之謂甚,其可再乎?」,指犯一次錯誤已經很過分了,怎麼可以再犯類似的錯誤呢?周公向來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終身慎言謹行。他在八十歲生日照片背後寫了「佛氏五戒,第四最難持!」送我,這第四戒便是「不妄語」。

「給韻珊三月八日愛珍」直行簽在初版《還魂草》第六十四頁上,周公多情,正如瘂弦說:「他的詩裡面充滿了女性的影子,他熱愛人生,熱愛愛情,他把愛情當作一種美……他一生愛過很多女性,非常高潔,柏拉圖式的戀愛。」所以瘂弦從前經過武昌街「明星咖啡館」周公的書攤時,如果看見周公和女青年在說話,若當下沒有重要的事,就會避開,改天再訪,絕不前去打擾。那麼「愛珍」自然是周而後始,愛而永珍之意。

 |叠|   |糞朽人|  |一甚|

同時周公的簽名式還有「起述」、「梦蜨」、「梦」、「蜨」、「㝱」等,「梦、蜨、㝱」,是「夢蝶」的異體字,也就不用再多作解釋了。

從前周公讀河南開封師範時,因家貧又逢戰亂而輟學,後得宛西縣十三縣總司令陳舜德函介,插班宛西鄉村師範二下就讀。無奈內戰又起,學校停課,最終未能完成學業,旋於黃鶴樓當上青年兵。渡海來台後,卻不曾想到自己會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館」前擺攤賣舊書、趺跏和寫詩渡日,最終成了台北文化的一道「風景」。

其實周公少年時曾有三個夢想:第一是選擇自由業,他說從小對音樂有點天分,一想到可以唱歌表演,可以自娛娛人就覺得歡喜。但在戰亂的大時代中,學非所學,用非所用,周公的排長說他可能不適合。第二是獨善其身,想作個看相算命的,藉這職業導人向善。第三是教書,周公在縣立小學和中學當過短時間的國文教員,後來便當了兵。周公常覺得「這一生失去當老師,是一種遺憾,對眾多學子也是一種遺憾!我願終身從事教育。」

 瘂弦這位老同鄉深知這位詩友,給台南藝術學院籌備處主任漢寶德的信中就單刀直入的說:「如果經費許可,不妨請周夢蝶先生為貴校駐校作家,不必開課,只要在校園散散步,與愛好文藝的同學在草坪上聊天就好。」這是一九九六年八月,在第二年,周公獲得了第一屆國家文藝獎,高雄中山大學特聘他為駐校作家,並應余光中先生之邀,連袂進行文學講座。

周公有位河南開封師範的同學黃應峰,是不可不提的,因為周公一直把他當作自己至親的弟弟。我在周公家見過黃應峰兩次,兩次都是因周公臥病在床,黃應峰也是年邁體衰,一次女兒一次孫女陪同,從台南到台北來看周公。黃應峰兩次都包了一大包紅包給周公,鼓鼓的,可知數目不少。幾十年友情,早已不在於金錢的多少,周公都領了這一份情。當年周公在擺攤賣書,生活刻苦,有一年快過年,黃應峰從郵局匯了兩百元給周公,周公生活雖苦,卻從不接受朋友的幫助,於是周公回了一信,連錢退回。沒想到幾天後黃應峰也附一封信,把錢加倍寄回。周公才恍然才明白,他這一個舉動「比殺他還要使人難堪」,從此再不拒絕黃應峰的每一番情意。

|老悔|   |梦蜨|   |㝱|

那《一具空空的白─周鼎詩集》的詩人「周鼎」,他的名字是周公取的。周鼎自小學畢業就當兵拿槍,在軍營中認識了曹介直、高去帆等文友,曹介直又介紹他認識周公。當時周鼎寫好詩後,大部份都請周公過目,周公偶爾會為他動筆修改,可見他們彼此的情誼篤厚。周鼎曾寫〈壽周夢蝶〉詩,賀周公七十歲生日:「貌癯 目銳 神清 周夢蝶永遠是周夢蝶」,貌癯、神清,大家看到周公的照片或本人時,大抵都能感受得到。

然「目銳」非得貼近周公本人,近距離才能看得透切。周公對我說他「在武昌街賣書,我年約四十歲,那時朋友說我:『眼睛如匕首』,現在好像蒙上一層霧,甚至不只一層。」那年周公九十歲,我想他只是對歲月不居一時興嘆。因為周公的眼珠清澈得依舊像九寨溝裡海子的澄藍,沒有一絲塵俗的煙火氣。記得有一天我去找周公,電話忽然響起,周公立在窗前接起電話,陽光映入他的眼簾,琉璃光靜,宛如初生嬰兒。鄭振鐸說:「詩人是人類的兒童。」世情苦樂,於周公似無所執更無所動,永遠保有一雙清澄的眸子。

在周公逝後,有一回我到高雄探望余光中先生,余先生知道我平日與周公常有往來,便抄了他《送夢蝶》詩中的一段「有一個號手向暝色,用黃銅深長的咽喉,吹奏送別的低調」給我留念。余先生說:「我與夢蝶相交多年,見面往住止於論道而不互通隱衷,近乎畏友。」周公確實非常尊敬余先生,一向視他為畏友為良師。

撰文・圖片提供|葉國威

字君重,一字子儀。畢業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喜歡詩詞、書法、篆刻、陶藝和收藏。閒暇時致力寫作,記收藏憶交遊,記人記事,文章散見台灣、香港、中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各報章雜誌。

■ 2021五月號|439期  ■

孤獨的旅程大抵是從追求自己的內心開始,寫詩對周夢蝶來說,更是一種修行。少有人生如周夢蝶,為人簡約淡泊,卻在孤苦冷凝之處,開出一朵朵絕美的詩之花。在周夢蝶百年誕辰之際,本期循著照片中的記憶,探照周夢蝶的內心世界,觀看詩人一生的軌跡:從肖像身影中的文化風景、詩作手稿中的藝術成就,到尺牘書簡中的文人往來,皆能輕拾納入胸懷。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39:周夢蝶百年冥誕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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