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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無約之約,清明再來見故人

by 曾貴麟

早晨的車班

清明時節的早晨透露些許涼意,選了一班緩慢的區間車,搖搖晃晃前往山佳站,車窗望出去的天空蓄積了一層薄霧,好似藏有千萬氣象而不說透,拿起周夢蝶詩集唸讀,為稍後與周公之約做準備,正巧翻開了這一頁:

大地蟄睡著,太陽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濛,風影綽約掠窗而過
我有踏破洪荒、顧盼無儔恐龍的喜悅。

而我的軌跡,與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獨
我無暇返顧,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裏糧、喝采!

━周夢蝶〈第一班車〉

二○一四年五月一日那天,周夢蝶於新店慈濟醫院辭世,對於我這九○後世代的創作者,可惜無機會當面一窺大師的風采,僅能從詩集、紀錄片及訪談認識這位偉大詩人,畫面裡一身藍色長衣,聽著他以悠緩而誠切的嗓音唸讀詩文,以慈懷之眼透視身邊人情與微物,猶如苦行憎的人生,相較如今網路世代蓬勃,詩歌眾聲喧嘩的年代顯得更為難得,是難以模仿的少數。

得知周公安置於樹林的淨律寺,是一間位在郊區的僻靜佛教寺院,一年僅有清明一日開放參觀,其他時間不被外界打擾,或許是慣於獨處的周公,最適切的居所。而每逢清明,周公的文學友人曾進豐先生、傅月庵先生及紫鵑女士等人,便會相約齊聚於此祭拜這位熟悉的故人。為了這次和周公的初次見面,我特地提前大早趕往寺院,沿途人煙罕至、少有車聲,目的地靠山,愈走近蟲鳴與林音愈加清晰,步行不久見到淨律寺的招牌,一旁有陡坡,低下身邁開大步,吃力前行,轉角岔路處向行人探路,那人一聽是要見周夢蝶,便指了個方向,終於在一個高臺抵達約定位置。這時周公的友人們早已齊聚,正忙著將祭祀用品準備就緒。

清瘦的字跡

別於整趟路程的寧靜,殿堂上熱鬧烘烘,聚集周公之友。一眼就認出留著白色長髮的曾進豐先生,他熱情地叫我們趕緊加入退伍,紫鵑女士正擺放供品,有人說道:「酒別忘了,周公最愛喝高粱了。」「糖也別忘,別少放了。」供桌上整齊放著一疊《夢蝶全集》樣書、十三朵白菊花、饅頭、香蕉、橘子、木瓜、咖啡、六包糖、58度高粱酒及花生米,細數周公的伙食深怕怠慢了一年一度的重逢,傅月庵先生分傳燃起的香火,由曾進豐先生帶頭發話,原本哄鬧的廳堂瞬間屏住聲息了,眾人舉起香火,向似冷非冷的陰鬱天際鞠躬,輕煙緊跟著陣風盤據於寺廟之上的領空,隨後向地藏膜拜,和天地稟告來意之後,大夥移動到周夢蝶所長眠的靈骨塔位前。

相隔一年,那道小閘門再次被開啟。

方形之外框刻了一尊金色的釋迦摩尼,裏側亦有細緻的佛像背影,周公真如願與佛長久共處了。別於其他牌位放置肖像與轉寫身份,他的牌位顯得相當寡言,僅有三個手寫的金色書法字—「周夢蝶」。正如在其他書稿留下的筆跡,一樣仙逸,一樣清瘦,一樣慎重。而「蝶」字僅露出上半字形,下半蝶身被外框掩蓋,像是怯於顯露於眾,但也難掩其鋒芒,一半裸露一半匿藏。心中暗自揣測是否有意為之,若為巧合,似乎也有頗具禪味的詮釋。眾人將苦悶已久的話語傾訴,對著方框之內的三個字傾訴,有些輕嘆漸轉為啜泣。「別哭,要讓周公知道我們是開心的,」曾進豐先生拍拍其肩說著。

而僅僅從書籍和影像窺其樣貌的我,仍在糾結詩句與詩句間的隱喻,據聞牌位設置全照周公本人意願,親自動手一撇一捺撰寫,只帶著筆名離世。忽想起〈擺渡船上〉的詩句「擺盪著—深深地/流動著—隱隱地/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正因同為文學創作者,更能理解文字與生命的衝突仍有詩藝可做緩頰,使詩人面臨苦痛仍可故作姿態,但面臨最真實龐大的磨難,究竟要對於人生每個喜樂與無常多麼透徹的洞悉,才得以鎮定掌中的筆,泰然寫下世間最終的三個字呢?

我不禁向周公默默發問……

坐在漩渦裡的詩人

祭祀完畢,大家整理好情緒,向廳外走去,聊起周公生前的點滴。曾進豐先生談到,由於周公的妻小遠在大陸,無親人陪伴,後事全由他與幾位友人打理,向退輔會那邊彙整遺產資料,才發現周公畢生資產所剩無幾,沒有奢侈的消遣,一切從簡度日,是真正的安貧樂道,曾進豐先生說:「不求,才能進入精神世界。」

當時傅月庵先生和紫鵑女士等人,也協助葬禮進行,紫鵑女士深知周公的喜好,不忘將他生前閱過千萬回的《紅龍夢》燒給他。

「周公浪漫,有時會將文壇友人比喻成紅樓夢的角色,這是他理解人的方式。」有人說。從詩文亦能窺見,如降珠草和石頭記等意象在詩中若隱若現。周公是謹慎出名的,傅月庵先生聊到:「過去有人找他簽書,他決不會輕易下筆,總要帶回去,練好字後才肯簽名,毫不馬虎地對待每個字。」也有人為了一賭周公風采,便在明星咖啡館待了整個下午聽他講佛法,語速緩而慎重,連口中的一字一句都要嚴謹把關,「待他說完,我們會在他的咖啡裡放方糖,切記是六顆,是六顆唷!」

他們熱烈地聊著周夢蝶,彷彿他人還在明星咖啡館的座席上,耐心地考量詩作的遣詞用字,以詩文作為動身,面向紅塵之間的困與悟。關乎周公的種種,聊過不下數十次的話題,仍然令人無法忘懷,亦如他深刻而寬厚的詩,每每再次讀起都彷若還魂。

每年清明這天,對於這些長途跋涉而來的人是有魔力的,如同某種眷戀或召喚,使他們再次聚集,忍著淚痕唸叨往日舊事。最後的大合照,曾進豐先生脫下外套,露出印製周夢蝶詩句的文創T-shirts,上頭寫著「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周公,明年再來看您了。」

眾人緩緩往山角移動,僅剩曾進豐先生仍在駐守,與稍晚來此祭拜周公的友人們打過招呼,同時也向這位一生摯友報告近況。如周夢蝶為名的詩集徵獎,今年徵件又突破新高,期待最終選出的優質詩集;包含周夢蝶學術研討會將在這兩年內舉行,籌備皆在進度中,相關主題的研究將會持續,不會人走茶涼;《夢蝶全集》的編輯工程接近尾聲,一本最具系統性的周夢蝶全集即將問世,「此書的編輯作業由我和傅月庵全力把關,這是我答應周公的承諾。」曾進豐先生說。

 他時不時憶起碎裂流光般的片段,某段時間,週三晚間固定等周公講完課,兩人並肩走在臺北街頭,一個身穿白襯衫、一個是藍馬褂,相對於喧鬧的城廓顯得些許不合時宜。兩人有時沉默,更多是聊詩,某次聊起〈詠野薑花〉一詩竟聊到深夜仍不捨道別,因為詩裡仍有奧秘,仍有周公無盡的探索,詩是終極的羈絆,也是誓言。明年同一時間,兩人將再次聚首,而下一回,周公真如〈約會〉所寫,「我將拈著話頭拈著我的未磨圓的詩句/重來。且飆願: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到達/約會的地點」。周夢蝶的詩念舊念物,亦是超越了悟的預言,他在詩裡率先守候。

  「周公,明年再來看您了。」

憶起半露半掩的「蝶」字,猶如細微的頷首,不佔面積的永恆回望。

撰文|曾貴麟

一九九一年生,宜蘭人,淡江大學中文系,東華華文創作所畢業,曾任微光詩社社長,創辦淡水藝文誌《拾幾頁》,現任《花蓮青年》主編,作品有《夢遊》、《城市中的森林》,策劃文字x攝影展《25時區》,聯合文學《Narwhal的房間》線上語音文學課程講師,曾獲臺北詩歌節影像詩獎、後山文學獎、金車現代詩獎、二○一九年優秀青年詩人獎,作品入選二○一八年度詩選。 詩集《人間動物園》之管理員,溫柔地失職,只能一再釋放。

攝影|林心嵐

■ 2021五月號|439期  ■

孤獨的旅程大抵是從追求自己的內心開始,寫詩對周夢蝶來說,更是一種修行。少有人生如周夢蝶,為人簡約淡泊,卻在孤苦冷凝之處,開出一朵朵絕美的詩之花。在周夢蝶百年誕辰之際,本期循著照片中的記憶,探照周夢蝶的內心世界,觀看詩人一生的軌跡:從肖像身影中的文化風景、詩作手稿中的藝術成就,到尺牘書簡中的文人往來,皆能輕拾納入胸懷。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39:周夢蝶百年冥誕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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