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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以虛構層層探索善惡與意志—張系國

by 許宸碩

「臺灣科幻小說之父」張系國,在歷經兩年多於《文訊》、《聯合報》副刊的小說連載後,終於在今年五月推出新作《蒙罕城傳奇》,在同樣的呼回世界中,他藉由建構僅有惡人的城市「蒙罕城」,探索善與惡、現實與虛幻的邊界。六月中旬早上,我們遠端連線採訪張系國教授,聽他熱情分享創作此書背後的心路歷程與他對科幻的想法。

剝洋蔥:從小說的核心談起

Q:你從第一本科幻科幻小說集《星雲組曲》、「城」三部曲,近作「海默三部曲」,到最新的《蒙罕城傳奇》,絕大多數科幻故事都設定在呼回世界。為何會選擇基於同樣的世界觀不斷擴寫?

A:法國有句諺語說:人生就像剝洋蔥,你一邊剝一邊哭。也有人說這是美國詩人桑德堡說的。不論是誰說的,都是很生動的比喻。其實在小說創作中,作者也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處理可讀性、技巧到核心意義。呼回世界是我的科幻世界的核心,這和我對歷史和時間的看法密切相關。我對歷史、時間、人的自由意志一直有很濃厚的興趣,所以就核心主題而言並未改變。不過在不同科幻小說、不同時期,我對問題看法會有不同,探討不同的東西,就看需要剝哪一層洋蔥皮。

換一個洋蔥嗎?不,人生只有一次。

Q:綜觀你的小說,時常可看到處理時間與歷史的議題,如在《星雲組曲》的〈傾城之戀〉中首次提到「全史學」這樣透過時間旅行來建立史學的構想,而本書中也出現時間機器,主角文種最後也產生特殊的歷史觀,想詢問你對時間與歷史的想法為何?這本書背後有無想與特定歷史對話?

A:當歷史已經注定時,人類是否還有自由意志?所謂的全史學,就是我用來探討人的自由意志時提出的概念。這也是洋蔥的另外一層皮。在《蒙罕城傳奇》中,文種著迷於循環史觀,照理說循環史觀跟人的自由意志有衝突,若人生為自由,他的生命不應該是不斷的重複循環,但我這幾年體悟到,和一般的看法相反,循環有時反而是維護自由的唯一辦法。

人的特色:面對讀者的創作思考

Q:《蒙罕城傳奇》中收錄的十二篇短篇小說,有九篇在報章雜誌上連載(八篇於《文訊》,一篇於《聯合報》副刊),想詢問這本書為何會想要以這種方式創作?連載式的創作對你有帶來哪些創作上的影響?

A:這就是小說剝洋蔥的另外一層了。我從前主張創作「具有中國特色」的科幻小說。現在把這個主張更深化了,主張創作「具有中國人特色」的科幻小說,更加強調人的主體性。因為人有他的特點,能抓到人的精神、特點,至少對讀者來講更容易接受,而不是覺得一定要懂科學。

我提倡科幻這麼多年,常常遇到國內有讀者聽到「科幻」二字就害怕,覺得自己不是學科學的,一定看不懂,所以有放棄的心理。我使用短篇小說的各種技巧,讓小說變得更好看,即便讀者對歷史、人的自由意志沒興趣或對科幻陌生,一樣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從讀者的反映來看,這樣的做法是成功的。很多人都說《蒙罕城傳奇》真好看,不像是科幻小說。這就是我主張的「具有中國人特色」的科幻小說。

至於連載的部分,其實一開始是《文訊》邀請我寫小說,每篇不要超過三千字,後來我和他提議,用三千字寫小說有時比較困難,可能要到四千字,所以不能太嚴格限制。那時講好我三個月交一篇,因為我太匆促就寫不好,但三個月只交三千字,我就可以寫很好、很動人的小說;另外,很多作家、大學教書的教授都會閱讀《文訊》,所以選擇《文訊》也等於是把這作品先介紹給他們。臺灣文壇環境不大容易推廣長篇,短篇的形式較容易推廣。

從技術層面而言,我對自己的短篇小說比較有自信,之前寫《遊子魂組曲》時以一篇篇短篇構成類似長篇的形式,《蒙罕城傳奇》也是用類似的方式來推進故事,前面八篇花兩年刊登,直到最後要收尾時,才以四篇接近中篇的方式讓結局一氣呵成,而這四篇中也只有第一篇刊載在《聯合報》副刊,主要是希望引起讀者好奇後,讓他們想看完整個故事。

Q:你提到讀者對科幻小說會害怕,我相信七、八零年代的讀者對科幻是陌生的,但你認為現在的臺灣讀者對科幻也會有陌生、害怕的感覺嗎?

A:現在讀者面臨的倒是另一種害怕,以前的讀者是覺得對科學感到陌生;現在年輕人出生在科技為主的世界,怎麼會不接受呢?但他們已經習慣電玩與日本動畫傾向快速、不需太多思考、以動作為主的敘事方式,對傳統用文字的敘事接受度較低,所以現在的問題跟從前不同。不過,他們打一場電玩也要半小時,看一篇短篇小說才十幾、二十分鐘,應該是比較能接受。

Q:你的小說標題很常引用其他作品名稱,其實從很早時候便如此,這本《蒙罕城傳奇》也不例外,比如〈一〇一忠狗〉、〈惡之華〉、〈小李飛刀〉等,想問為什麼您會想要以同樣的標題寫新故事呢?

A:一般寫作者或導演想對另一作品表示致敬,就會故意引用其標題或其中一段情節。比如俄國導演愛森斯坦(Sergei Mikhailovich Eisenstein)的《波坦金戰艦》(Battleship Potemkin,1925),描述共產黨的革命故事,其中有一段是一台嬰兒車從階梯上滑落,裡面坐著小孩,旁邊的革命者想去救,這一段我至少在不同電影中看過四遍,都是在打鬥場面中有嬰兒車滑落下來。這樣的經典一引用就不需多言,是對愛森斯坦表示敬意。

我自己也常這樣,比如我喜歡狗,電影《一〇一忠狗》有喜劇性,所以同名小說〈一〇一忠狗〉也比較有趣味性;「惡之華」是波特萊爾為人傳頌的詩,我要形容「惡其實是最美的東西」,怎麼形容惡呢?就看波特萊爾的詩就明白了。

最後的〈早晨的公園〉是我小時候父親每天早上打開收聽的中廣節目〈早晨的公園〉,那時不流行看電視,就是早上聽廣播。然後因為一半講惡、一半講善,所以就會有「惡版」和「善版」。取名字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戴面具:善惡與自由意志的自我探索

Q:綜觀此書角色,雖然蒙罕城是屬於壞人的城市,不過大多角色還算善良,僅有小李及阿炳等角色較邪惡,想問這樣設計角色的原因?另外,本書序裡提及蘇珊和露西從世仇變好友,最後將結局「亂了套」,想詢問你原本安排的結局與最後的差異?

A:壞人的世界,並不是說每個人真的很壞,而是說外人以為你們都很壞。這正是我說的「具有中國人特色」的科幻小說想要表現的。自從新冠疫情流行,外國人把中國人都看成壞人,可是中國人都那麼壞嗎?同樣的,大陸人把台灣人都看得很壞,但台灣人真有那麼壞嗎?對當地不熟悉的外地人評斷事情時往往會有刻板色彩,所以讀者會覺得蒙罕人其實滿可愛,並不壞嗎?這正是小說想探討的層次之一。

在「傾城之戀」裡,王幸為了保衛索倫城不回去了,梅心為了他也留下來。從某個意義來看,《蒙罕城傳奇》正是「傾城之戀」的續篇。男主角文種也想留下來,但是他沒有機會留下來了。本來我還以為他有機會,想不到蘇珊和露西彼此愛上了。她們明白道出男主角文種根本是多餘的人﹗這連我也大吃一驚。從「傾城之戀」到《蒙罕城傳奇》的確變化很大,故事女主角的主體性更強。

Q:你在《蒙罕城傳奇》序中有提到心態上準備好收藏假面具,暫時不再寫科幻的三城故事(「城」三部曲的索倫城,「海默三部曲」的海默城,本書的蒙罕城),想請教你寫科幻小說時「戴面具」的心態具體而言是什麼?這與你對科幻小說的觀點有何關連?

A:人為什麼要戴面具?有幾種可能:或者他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自己,或者他不願意讓自己看到他自己,或者他已經忘記自己的真正面貌。

在新冠疫情中,大家不得已而戴上口罩,當然許多人是厭惡戴口罩的,但戴上去後反而又摘不下來,因為口罩不僅可以保護他免於罹患疾病,也能隱藏他的身份。這時大家才明白,要戴面具不容易,要脫掉面具同樣不容易。

這也隱隱呼應著我寫小說時的心態,其實小說作者本來就是戴著面具的人,不過一開始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戴著面具,透過寫小說,我才會慢慢知道那面具的面貌,以這觀點來看,這些書寫其實都是在探索自己的樣貌。

科幻小說:對人類未來的預言

Q:從「城」三部曲、海默三部曲到《蒙罕城傳奇》,為何你筆下的城市難逃被毀滅的命運?

A:全世界現在都在面臨困境,當然也可能是我悲觀,但因為整個海平面上升,只要上漲一、兩尺,大概靠海的城市,甚至比較低窪的國家,都逃不了跟海默城一樣的命運,被海水淹沒。那些人只能移民,往高的地方跑。這在從前不是問題,畢竟以前沒有國界,現在不同了,就像美國想阻止中南美洲的移民的話,怎麼可能?因為那些人活不下去,他們拼死也要跑,然後引發更嚴重的種族歧視、互相屠殺。

其實過去的科幻小說都有預言這些現象,比如威爾斯(H. G. Wells)的《世界大戰》(The War of the Worlds)中,有一個有錢人坐自己的火箭離開地球,那時覺得怎麼可能,能到太空的火箭應該都是國家做的吧?可是你現在看,這些能夠把人帶到月球、火星的最先進火箭,都是經由有錢人之手,所以將來假如地球毀滅的話,真正能逃的大概也跟威爾斯預言的一樣,還是最有錢的人。你仔細看這整個世界,有太多要讓我們悲觀的理由。

不過講起我最喜歡的城市,還是我最後寫的蒙罕城,壞人並不是壞,壞人其實很可愛的。

Q:你在序中提到科幻小說系列暫告一段落,接下來要寫新竹、重慶、匹茲堡的三城故事,想詢問之後對於寫作的規劃?

A:我還是寫小說。用什麼方式,就看需要剝的洋蔥皮是哪一層皮。

詳細而言,主要還是以短篇為主,正如前面所說,短篇比較多人看,而且臺灣文壇目前實在不方便刊登長篇作品,如果我拿十萬字的長篇,對方會寫信來道歉說最多只能給我登一章,甚至一章都登不完,只能從裡面登一個節錄本,現在跟從前的副刊時代完全不一樣了。

純粹從技術層面來講,用短篇吸引讀者也是個好辦法,且這三城故事,有新竹、重慶、匹茲堡,牽扯到很多人物和歷史的段落,很可能還是從短篇到中篇的表現形式會比較好。

《蒙罕城傳奇》
張系國,印刻出版

在呼回世界的群山之中,有一個人口不到萬人的小城「蒙罕城」,此地卻以「完全屬於壞人的城市」聞名於世。然而,這樣的惡人之城是如何誕生?當所有惡人聚在一起生活後,這座混雜虛幻與真實、惡與可能的善的奇幻城市,又會朝向怎樣的命運發展?張系國以交織的十二篇短篇道出蒙罕城的興衰,成為其科幻系列「大功告成」之作。

採訪撰文|許宸碩
筆名石頭書,一九九一年生,宜蘭人,清大台文所碩士,「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獲國藝會、文化部補助,參與出版合集《捷運X殭屍》、《3.5:幽微升級》、《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等。

照片提供|文訊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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