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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週記|八月】李金蓮

by 李金蓮

七月底李金蓮發表新書《暗路》,以五年的時間寫下七篇擲地有聲的短篇小說,鏡射出生活困頓的微小人物的各種遭遇。此次手寫週記專欄邀請作家李金蓮參與,一起和作家走走,在暗路中看見迷惘寂寥的人們。

艋舺如此生猛,我在這裡看人。
我家附近的山徑。
通往山裡的我的散步道。
不是為了擺拍撐傘,是真的下著雨,颱風前夕。
李金蓮手寫4
李金蓮手寫5
李金蓮手寫6

第一周

在位於艋舺的媒體上班時,每周總有二、三日,上班前在龍山寺周邊走逛。這裡是生猛之地,走著走著,眼下風塵俠女當街對罵,忽而揮來狠狠地一巴掌,驚動整條巷弄。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裡有句不經意的行文:「因為我是小說家,觀察人是工作。」但那時候,我沒有寫作的需求,不為什麼,就是體質的牽引,牽引我來到人煙之所在。

離開艋舺後,退回到居住的郊邊。住家旁的馬路再往前一點,就進入山區了。朝山區方向是我的散步道,經過門窗緊閉的少年觀護所,接著是幾座小型工廠,工廠飼養的狗經常對我狂吠。還有座窯場,曾經藝術家頻繁在此出入。再過去是卡拉OK聲響震天的湖邊餐廳,繞過餐廳上山,山上有幾株早春時稀稀落落綻放的櫻花。

住家另一頭是重劃區,興蓋中的高樓已改變了附近的街景,街上有了義大利餐館、手搖飲店,誠品書店也在此小試身手。其實,馬路邊的溝溪也悄悄有了新客,白鷺鷥隊伍裡多了幾隻夜鷺。下雨時,夜鷺在雨中靜靜地蹲坐著,像孤舟上的簑笠翁。

此時,我成了「說故事的人」,班雅明說的,「小說家塑造永恆的記憶化活動」,我讓虛構的人成了散步狂熱者:「日後走路成為她生活中最喜歡做的事。一個人走路,好像有了合理的理由,任由腦袋裡的念頭東漂西盪,沒有人說這樣不可以。」(〈沉睡的信〉)那是角色秀代、或根本是我。

這裡太清幽了,我的身體記憶仍遺留在艋舺。但也沒辦法,我離開那兒了。傍晚,颱風將至,朝山裡走了一小段路,遇狗,速返。

校稿時必備老花眼鏡+麥茶。

掛曬在窗台的大蒜。

 向田邦子+麥茶。

第二周

去年看日劇《朝顏》,上野樹里每日返家,必先打開冰箱,拿出冰涼的麥茶,吃飯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動作。不知怎麼的,這反覆的生活細節,令我深深著迷。網購麥茶時發現還有蕎麥茶,價昂,買回煮了喝,味道極淡雅。過日子,就喝口味較濃郁、品質粗礪的廣島麥茶,更像日常人生——雖然腦海裡不時浮起蕎麥茶精緻高雅的口感。於是,整個夏天,幾乎每日晨起,便燒水煮茶,喝上一整天,想像自己活在日劇裡。今年夏天亦然。麥茶之於日劇,彷彿入戲入魂。

有時候會對生活裡很細微的事物,產生著迷感,著迷於它的反覆,反覆間人與物的彼此臣屬。今年又添一樂趣,將網袋包裝的蒜頭掛在窗外,任其日曬,落雨時,即匆匆收回,像古早人家趕在下雨前收回戶外晾曬的衣服。掛曬、收回,生活裡這類反覆的舉措,我樂此不疲。

有時自責這樣的迷戀生活細瑣,簡直婆媽得神經質。但,幸好我們還有向田邦子。

向田邦子說了一則故事。有人自高處墜落,失去記憶,「恢復意識後,頭一次看見筷子,一下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用來做什麼。雖然不明白,卻覺得非常懷念。懷念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僅僅是一雙筷子啊!向田邦子的那雙眼睛,直勾勾穿透了生活裡任何細微的物件。我追隨她。

颱風過後,天氣異常燜熱,夜讀向田邦子《女人的食指》,有麥茶相陪。

第三周

車過華江橋,於我就算是「出城」了。

把台北劃歸在楚河漢界的另一邊,好像那是遠遠的另一個世界。

台北,總是勾引出我內在深處的怯懦感。當年誠品書店剛在仁愛路圓環附近開張,我怯生生走進去,那高貴的原木色啊,竟讓我無地自容。這是根性的社會適應不良,投射在這座城市裡象徵文明的事物上。

本周二度出城。一是跟友朋飲酒歡聚。下捷運後走了段路,流了汗,時間尚早,便躲進微風廣場吹冷氣。我衣飾隨便,又戴了頂休閒漁夫帽,漫步於一間間響亮名牌的一樓大廳,渾渾然無視於人,人也無視於我。忽忽清醒來,想起我那難搞的社會適應不良竟然沒發作,大概被馴服了。那麼,便堂而皇之,偷點資本主義的冷氣,揮去汗水。

另一趟是與吾友L小聚,L是《奧本海默》一書的譯者,厚厚兩大冊,一千餘頁,讀不完,賴著L開講。講了五小時,據說只講了《奧本海默》的前一冊。未講的部分恰恰電影裡說了。

以書論交的友誼,格外甘美。記之。

圖三:舉杯敬這世界的歡樂。(李翠瑩/攝)

第四周

這是我的姊姊。

姊姊是熱情開朗的人,據她說,看到文字就想睡覺,我懂,世間存在著「無法閱讀的人」,推理小說改編的日劇《古書堂事件手帖》裡,在二手書店打工的男主角就說過這樣的話:「我無法閱讀。」

這日,我參加了姊姊主辦的郊遊,搭著遊覽車遊了北埔、峨嵋湖。姊姊在幼兒園工作,她經常熱心地為同事們舉辦郊遊,順便把娘家姊妹們帶上。我是不喜團體活動的孤僻體質,正因如此,我的生活太過精緻,幾乎全圍繞著讀書與電影。所以,只要有空,我喜歡參加姊姊主辦的郊遊,那是我少有的、跳脫同溫層的機會,旅途中因此胃口特別好,在北埔狠狠吃了頓太好吃的客家桌菜。

我的姊姊聽聞我出版新書,立即在博客來預購了10本,她擔心不趕快預購怕買不到了。姊姊啊,妳真是高估了我呀。如果事先知道我一定會阻攔的,10本,能送給誰呢?遊覽車駛向景點的中途,姊姊像個超級行銷員,對著滿車的同事朋友喊著:「誰要看小說,短篇小說喔,作者本人就在車上喔,還可以簽名喔,書裡面還有我的影子喔……。」

10本《暗路》順利送出去了,我偷偷地期待受到姊姊熱情款待的同事朋友,讀過之後,心頭稍稍地被攪動。

回程,姊姊的同事問我,寫作需要靠靈感,是嗎?嗯,這是個好問題,也是個未必簡單的問題,我得好好想一想。 

我很感謝我的姊姊,看著她猶如俠女、又彷彿如母的大方慷慨,我總是提醒自己,文字如劍,擁有文字權力的人,並不比身邊任何一個人更為高尚,警之惕之。

文、圖|李金蓮

金甌女中畢,曾任職環華出版公司、時報出版公司、中國時報【開卷】。曾獲時報文學獎、金鼎獎出版報導獎&特別貢獻獎&文學類圖書獎。出版短篇小說集《山音》、長篇小說《浮水錄》、主編《我台北,我街道2》;目前為自由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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