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的作品既非科幻也非鬼故事，也不是荒謬悲喜劇，他更稱不上奇幻作家。但他以上皆是。想硬為他貼標籤，頂多只能貼上「跨類型」。他的作品警世諷喻，主題樂園是常見場景，哈哈鏡人物常陷道德兩難，訕笑之中真情乍現，寫的既是現世寓言，更可說是來世預言。
不給圖的拼圖，該從何拼起？英國插畫家Stephanie von Reiswitz創作了這款燒腦拼圖，包裝盒做成一本書的外觀，封面的圖案無關解答，盒裡有花花綠綠的五百片，只預設疑案情節供你參考，「全貌」等你去瞎拼，最後元凶身分見圖才揭曉。
喬治．桑德斯的作品正如這款無圖的拼圖遊戲。《十二月十日》收錄的〈森普立卡女孩日記〉中，讀者一開箱就知道上當了，因為日記作者是四十歲大叔，他先鋪陳了四、五頁，才寫某戶前院站著「我見過最大群的森普立卡女孩」，拼圖總算眉目初顯。隨後大叔提到他帶著小孩回家，再給讀者一線索：我們家很窮，「一個森普立卡女孩也沒有」，讀者得知這屬於中上階級象徵。再過兩頁，大叔見女兒塗鴉為森普立卡女孩畫上愁容，開導女兒說，「她們」是自願的，不但不傷心，反而做得很快樂。然後他說新聞報導「孟加拉來的森普立卡女孩匯錢回家」，也敘述某家院子「懸掛著」十五個森普立卡女孩，這時故事已進入五分之一，讀者才隱約拼湊出女孩的樣貌，漸次明白她們是移工扮演的活人裝飾品，Semplica是廠牌名。
桑德斯寫的並非科幻故事。桑德斯不寫時光機、飛行車、外星人，把未來時空設定在「明天」，言行與佈景全是讀者熟悉的現代社會，與今日不同的元素唯獨他自創的一項，以引領讀者懷著一分違和感神遊秘境。對此，桑德斯接受新興文學雙月刊《The Believer》專訪表示，「假設我是推銷員，想賣你東西，想把賣點講得天花亂墜，那我最好別用歌劇唱腔對你耍話術。」換言之，故事若有個容易相信的根基，讀者較能輕信入甕並動容。
桑德斯作品也不是鬼故事，不是荒謬悲喜劇。曾以〈敦睦科〉（收錄於《勸誘之邦》）奪得「世界奇幻獎」的他更稱不上奇幻作家。但他以上皆是。想硬為他貼標籤，勉強可貼「跨類型」。他的作品總免不了警世諷喻，常套上戲劇化濾鏡笑看消費者文化、廣電媒體、企業化、弱勢陷絕境，主題樂園是他常用的場景，哈哈鏡般的人物常陷入道德兩難，訕笑之中真情乍現，寫的既是現世寓言，更可以說是來世預言。
入門書推薦
《勸誘之邦》
（In Persuasion Nation）
時報出版（2022）
桑德斯出生於保守派票倉德州，在芝加哥中下階級群集的南區長大，就讀科羅拉多礦業學院主修地質工程，自承不是好學生，畢業進入紐約州一家石油探勘公司擔任技術寫作員，曾外派至蘇門答臘島兩年，直擊亞洲貧民的血淚。他曾在美國屠宰場的血肉工作線擔任作業員，也做過屋頂修護業、餐廳外送、門房、超商店員，幹過不少藍領粗活，所以底子比文縐縐的純寫手來得硬。由於這時期的創作主題和風格深受技術寫作影響，桑德斯認為一般人稱讚他的「原創性」其實源於他樣樣通樣樣鬆的畸胎學經歷。他謙稱，相當於叫焊接工去設計女裝。
出社會五年後，他決定報名雪城文學創作碩士班，入學後認識高他一屆的學姊，三星期閃電結婚，自嘲是「雪城創作班至今最神速」的姻緣。他接受文學季刊《巴黎評論》專訪時表示，申請入學時的短篇〈物體飄浮室裡的失序〉根據自己的夢境寫成，瘋狂逗趣無厘頭，然而他入學後立志成大器，自許應該創作一些寫實主義的東西，但如此埋頭寫了四、五年，他怎麼寫都不對味。畢業後，某天在公司多方通話開會三小時，他閒著在一旁亂寫瞎童詩，任憑筆尖照直覺暴走紙面，突破了自設的框架，行文瞬間回歸他申請入學用的那篇奇葩故事，一舉重拾本性。脫框創作力也和他童年的經驗有關。他指稱，在他成長的芝加哥南區，幽默是一種超能力，口齒機智諷刺又風趣的小孩才吃得開。這篇失序文奠定了桑德斯日後講故事的基調。
主題飄忽不定的桑德斯並非怪到無章法可循。他嗜讀托爾斯泰、果戈里、契訶夫等廿世紀初之前的俄國作家，承繼馬克吐溫式的銳眼看破世俗，也愛海明威、瑞蒙．卡佛、托拜爾斯．沃爾夫等美國小說家的極簡風，沃爾夫更是他的雪城恩師，讀者從桑德斯作品可依稀窺見上述作家的身影。從《林肯在中陰》，讀者更看得出天主教出身的他學佛，信奉藏傳佛教。
中篇、短篇寫了廿五年，桑德斯總算推出首部長篇小說《林肯在中陰》，榮獲二○一七年曼布克小說獎，在短篇故事界享譽已久的他終於躋身「小說作家」之林。長篇並非短篇的加長版。桑德斯曾有意把〈森普立卡女孩日記〉和〈小強〉（收錄於《勸誘之邦》）擴展為長篇，但怎麼寫總嫌節奏錯置，〈森〉更寫得走走停停，刪修無止境，前後耗掉十四年才定調。但無論篇幅是長是短，桑德斯總讓故事角色牽著他前進，一句接一句寫，要引誘讀者讀下去才行。《林肯在中陰》由他夥同妻小、友人、明星、作家朗讀，同年也奪得Audies有聲書大獎。在這之前，他的作品全由他一人演繹，略帶鼻音的怪傑性格躍出紙本，讀者能體驗油墨難以傳達的文外之音。
涉足聲優界之後，跨類型的桑德斯如今也跨媒體，除了已搬上Netflix的〈逃離蜘蛛頭〉和Amazon的〈海橡〉之外，心靈觸及率最高的〈森普立卡女孩日記〉已進入製片階段，而他最早期的〈衰敗中的古戰場樂園〉（暫譯）也早被諧星班．史提勒相中。
短篇在出版界屬小眾文學，如今在好萊塢蔚為大熱門，主因是發揮的空間寬敞。這正是短篇的神奇之處。桑德斯不預設主旨觀點，讀者可效法導演，在留白處盡情揮灑彩筆，不懂沒關係，略過也行，一面拼圖，一面拿起照妖鏡，照別人之餘別忘了照一照自己，拼湊出的圖案與眾不同也無所謂，有讀有賺到，個人心領最重要。
撰文｜宋瑛堂
台大外文學士，台大新聞碩士，著有《譯者即叛徒？》，以《內景唐人街》獲第35屆「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翻譯大師獎首獎。曾任China Post記者、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勸誘之邦》、《十二月十日》、《在世界的盡頭找到我》、《迷蹤》、《分手去旅行》、《修正》、《該隱與亞伯》《斷背山》等。非小說譯作包括《鼠族》、《蘭花賊》、《宙斯的女兒》等。
圖片來源｜David Shankb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