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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特輯】家的變文|王文興談小說的語言、翻譯與寫作

by 楊富閔

從一九五八在《台大青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守夜〉以來,王文興寫作至今已近六十年。六十年漫長的文學途路,王文興作品的出版可說量少質精;其中《十五篇小說》、《家變》、《背海的人》早是不分世代的文青必讀。而在離現今最近的長篇《背海的人》的出版,匆匆又過了十七年,進行中的長篇小說《剪翼史》也將於今年問世。然面對網路世代的興起、書寫媒介的改變,語言的離經叛道更加驚心怵目。當今此際,之於王文興——小說又到底是什麼呢?

Q 老師最早的創作其實是「翻譯」,一九五七年翻譯莫泊桑的〈海上〉刊在《聯合報》,而後《文學雜誌》、《現代文學》、《文星》雜誌都能看到您的翻譯作品。您認為翻譯和創作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我只限大學時期有點翻譯,因為我在嘗試尋找一條適合中國白話的文字。我希望從西方的詩化英文裡面學會什麼是詩化的散文。而確實在當時,我最想學習的幾個作家,法國是福樓拜(Gustav Flaubert)跟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英國則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跟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他們都能夠寫出這樣的散文。中國的五四新文學,我欣賞兩個人,一個是豐子愷,我當他是我的老師;另一個則是黎烈文,他翻譯的文體是我所模擬的對象,我看到他自己翻譯的文體跟平常寫的文體一樣,我想他是有覺悟讓自己的文字像是翻譯文字。我從他的文字與翻譯中都學到非常多。再下來跟他們類似的——有時葉聖陶有接近一點,周作人也有點接近。

Q 您在台大開設過「小說選讀」、「二十世紀英美文學」、「中西近代文學選讀」與「小說創作」等課程。特別好奇「小說創作」的部分。同時作為小說創作者與文學教學者,當時這門課的組織架構、運作方式與教材教法是怎樣形成的?

A 其實我所有的課教小說的方式都一樣,都是在教學生創作,或可以說是教學生怎麼了解創作。所以我上課都不講文學史,也很少觸及文學批評的題目,因為在我看來,那是另外一個課題。有時候會要學生讀一些重要、經典的短篇小說,也一定會讀長篇小說,大概一個學期一本,從中選擇一些重點部分,每字每句講。我上課就是在解釋文學而已,其實每一門都一樣,只是小說創作課要交作品,交上來後會跟他們談談寫得如何,像是中學作文課那樣。我還記得開創作課時,我仿效國外的做法,人數不超過十人,只開了兩三年,有很多很好的學生,後來雖然沒有在創作了,但是教文學都教得很好。

Q 您祖籍福州,一九四六年才來到台灣。近年來,您的這段福建經驗愈來愈受到學術界重視,能否請老師談談福建,它對您後來的創作有沒有產生影響?另特別好奇的是,您從小的語言使用情形:父母親會說閩南話嗎?您現在又是如何理解當年的成長環境?

A 我是福州人,但我小時的記憶是從廈門開始的。抗戰以後又從廈門回了福州一趟,這時候才知道福州是什麼樣子,之後就直接到了台灣。我在廈門上過兩個小學,但我的小學時期都在忙搬家的事,沒上幾天課,就只記得路上逛大街。一直到來到台灣,轉學到台北國語實小才開始正式學字、說國語。我父母只會講福州話,閩南話都不好。我以前在屏東東港念小學時,閩南話可以講得跟其他同學沒兩樣,可是到台北國語實小以後就沒在用了。我小時沒特別想過三者之間差別在哪裡,是要到三十幾歲開始讀中國舊詩後才有些想法。我小時相信國語就是正統的,只有在家才會講福州話。三十幾歲我用國語讀詩,覺得不對,嘗試用福州音讀覺得好,就開啟了日後我對於用方言、古音念詩的一些想法。

Q 您的作品特別注重形音義的緊密結合,可說高度開發正體中文的各種面向。而作為一個極度重視文字各方面效果的作家,您有時候也使用簡體字。您如何看待寫作和簡體字的關係?

A 我看待創作文字的角度有兩個方向:聲音跟圖畫。我的原則是,一字一句都要以這兩個方向來看。考慮音響效果如何,不能只是悅耳,還得要跟內容相關。若從字的形象來看,我常覺得一個字的形象,也會影響一句話的意思。有時候一個字的形象會在閱讀時造成阻礙的效果,那就要去改善。在這個原則之下,我採用簡體字,純粹是擴大繁體字的領域。我絕不認為簡體是對中國文字的傷害,我一直認為簡體有其歷史來源,所有簡體字都是從古到今的行書或草書的變形,不是中途一種過度的改變,所以我有時候用到簡體字、乃至於注音符號,也是想要擴充繁體字的範圍。

Q 老師特別推崇《聊齋誌異》,對於古典文學,特別是筆記小說,也情有獨鍾。請問老師如何理解中國古典文學與現代中文小說創作之間的關係?

A 我們要從中國古典文學了解中文的優點,就算只寫白話文也要吸收古文的特色,不然我得說,我對白話文非常失望。作為現代人,我們要盡可能去汲取那些有助於改善白話文的資源。比如說,當代人的優勢可以去學外語,把外語的優點學會,用來改造白話文;而如果是題材上的話,我們應該選擇現代生活作為題材,就像是古人也是取他們當代的題材來寫,在這一點上,古今其實是類似的。剛剛講到外語,我們當然可以學外語來嘗試改變文字,而且我們的天地這麼大,還有電影、電視、各種藝術的影響,這些都可以構成我們自己的寫作跟古人不一樣,有所區別的地方。

Q 在離現今最近的長篇,也就是一九九九年《背海的人》的出版,已經過了十七年。這段期間,網路世代興起,書寫媒介改變,語言的離經叛道更加驚心怵目。在這個情況下,特別想問老師:您覺得「小說」究竟是什麼?

A 還是從文字上來看,其實用「小說」這兩個字來講國外的「fiction」是錯的。嚴格來說,小說是「筆記小說」,跟現在所認為的文學小說不同,是三言兩語的散文,只是「小談」而已,跟我們今天所說的「小說」不一樣。當時的小說是像民間傳說、小故事那些,也有詩話¬、詞話等文學評論,還有當朝有名人物的軼事,完全能歸納成歷史、史料類。所以現在說「小說」這個詞是很不恰當的,比如「小說」有短、中、長篇,但「長」篇怎麼會是「小」說呢?應該要修改一下,可能可以改成「世說」吧!這兩個字可以保留《世說新語》裡面說故事的定義,也就是「人間的故事」,而符合「小說」定義,是虛構的、人間的故事。

如果擴大到世界的規模來說,則「小說」一定是虛構的故事,而且是以散文來寫的才行,如果是詩歌體則是史詩(epic)。相對於中國明清時期話本的盛行,西方中世紀之後就比較少有說書,而西方小說「使用散文、用文字傳達、用報刊媒體刊載的散文」這樣的定義,則是從文藝復興以降,有了印刷術、特別是十八世紀時報紙的出現之後才定下來的。在西方,十八、十九世紀是小說崛起的時代,到十九世紀是最高峰,這個定義有它的時代性,因為像是在二十世紀以後,影像出現,舞台劇這種表現形式已經快被電影與連續劇取代,小說雖然還沒,但小說定義也確實在變化了。

Q 如果想跟年輕讀者介紹王文興,您會希望他們從哪一本小說入手?另,剛剛提及長篇短篇,不知道寫作上您如何理解兩者的差異?

A 一般來說如果是要推薦閱讀,或許是短篇吧。我自己選擇的標準上,比較重視的還是文字。在早先我就已經有個覺醒,覺得「文字」是最大的難題,不只是我個人,而是整個五四以來白話文學裡面最大的問題。我會有這個覺醒,是在看到國外的現代主義短篇小說之後的事。國外的現代主義文學跟十九世紀以前最大的不同,就在於散文風格的不同。這些現代主義小說作家,更願意嘗試把散文寫得像詩一樣,我年輕時就很願意追求這條路,到現在我還在追求。所以如果要挑選的話,按照葉維廉的看法,他說我都寫太長了,他只提一篇〈母親〉。他的分析很好、也很正確,我想這篇也比較是我同意的、所謂比較接近詩化散文的路上的一篇文章。

至於長短篇小說,兩者在語言上沒有不同,短篇長篇都要寫得像詩化散文,至於兩者的不同,可以說短篇像是蓋小小的涼亭,長篇就是蓋高樓大廈。小亭子跟高樓大廈兩者都是建築,只是在結構上有大有小,也有簡單有豐富。或者可以這樣講:一個長篇可以切成無數個短篇來看,是由無數個短篇組成的,像是一棟大樓是由許多房間組成的一樣。

Q 您如何看待網路與文學創作的關係?

A 網路時代,有人說用手機就會破壞了用語言的能力,但在我看來是相反,因為現在每一個人都是作家,大家都是letter-writer,寫信的作家。知道如何寫出最好、最簡要、最通順的書信文體。我有時候會看一下報紙摘錄的網路文字,非常精煉,而我認為文字精煉是寫文章的最高要求。網路與創作的關係,在這點上倒是一個好現象。

原文刊載於2016年3月號/第377期專輯

採訪|楊富閔

一九八七年生,目前就讀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曾獲「2010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2013臺灣文學年鑑焦點人物」;入圍2011、2014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出版小說《花甲男孩》、散文《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1、2》、《休書》

整理|林祈佑

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學生。

攝影|小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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