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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特輯】 當月作家|真水無香,雪爪鴻泥|王文興

by 陳蕙慧

仲夏艷陽高張,落坐於城南一處安靜咖啡館後,仍有曝曬過度的恍惚。眼底留有王文興老師費時十二年寫成的新作《剪翼史》裡,主角賀宗成孤身端坐於某大學國文系研究室逼仄座椅、此一靜止畫面的殘影。多年前,從老師口中得知他寫作之處是其住家陽台的一小角落、一張小檯。那身影與極力抵抗疾病、外在紛擾及內部挖掘的賀宗成隱然重疊──一個孤獨的人踽踽行於世……許多疑問充塞胸臆,我抬頭,彷彿看到答案的線索,浮現於小說家迎面走來的一抹淺笑間。

水無色香,而書寫有意

Q 讀老師的新作《剪翼史》,為書中每個苦心安排的非文字的符號停頓、咀嚼、思索了許久,那些注音、異體字、單雙劃線、粗體字、加重小點、放大字、大量的逗點、刪節號、空白……,乍讀像一顆顆砂礫,令人有些焦慮,直到過了一個坎兒之後,才漸漸掌握節奏,符號變成了樂譜的音符──如此形成的音樂性與《家變》、《背海的人》的文體(風格)、寫作方法似乎一致?和前兩部作品相比,書寫《剪翼史》時,在心情和企圖上有何差異?

A 的確,這三部作品的風格是前後連貫的,而每部重點不同,好比同樣是音樂,三部如三首不一樣的歌──《家變》較抒情,也就是Lyrical;《背海的人》是所謂的黑色幽默,喧鬧、嘲弄、嬉笑怒罵;《剪翼史》是另外一種風格,我稱其為「真水無香」的音樂,意指真的水是沒有香味的。

三相比較:抒情音樂較詩情畫意,有色又有香;黑色幽默也是鮮明的,譬如血紅、濃黑。寫《剪翼史》時,是想把以前有色有香的風格(音樂)完全扭轉到無色無香的地帶。

Q 所以老師是有意識地壓抑情緒嗎?我的體會是,作品中描刻賀宗成對小妹做的事,是一種強大的惡意及欺瞞,他的內省並不停留在自我批判,而是毫不留情地揭開隱晦陰暗的內心光景。

A 我做的並非壓抑情緒,而是排除情緒。簡單地說,是希望講真話(不敢稱作真理)、講一絲不假的話。假如在這樣的一段故事裡不採用「真水無香」的辦法,用《家變》那樣的抒情方式,寫法就是懷念的、感傷的、懺悔的各種情感,但我採取的是最無情感、最客觀、最科學的紀錄。

Q 此寫作策略是否也呼應了書名《剪翼史》?以「史」命名,可看出因果與客觀錄事,又有回溯、考查、檢視的意涵。小說中處理離婚,寫女兒小薇撫養權歸給母親也是,僅僅為過程的記載;如寫賀宗成在地下道裡看見一名父親抱著小女孩,他想到的不是小薇,卻是鮮少想到的妹妹。

A 小薇的部分還有一點是小說裡沒有寫卻能反映的,也就是賀尚未走到挖掘小薇的階段,但再往下有可能會。漫漫人生,僅走到挖掘與妹妹的階段,早晚也會挖掘到跟女兒的關係,那份創傷和罪疚更嚴重,關係到一個小孩的生死命運。當然,賀未必是殺人犯,但層層挖掘後,他意識到說不定自己真犯了殺人罪行。

信仰與懺情的辯證

Q 這正是我讀到的「懺悔錄」意涵,這是一種誤讀嗎?和小說裡用許多篇幅描寫賀宗成的信仰有關嗎?

A 「懺悔錄」是指:認識自己的過錯。賀是看到、認識到,願意從頭到尾思考一遍,這層檢討已屬於道德層面,比遺忘好得多。幾十年來,賀一直故意要忘掉,而現在他願意回顧,已在道德上有了進步,究竟是信仰或年齡讓他願意面對?這就很難說了,恐怕信仰只是間接的關係。心理學跟靈魂是兩件事情,信仰關於靈魂,心理是屬於生理學、肉身的範圍,即使高僧也有喜怒哀樂,這些心理狀態連宗教也只能憑其自然。

這段的結尾描寫賀最後「他就睡著了」。按理說,內心的挖掘越深、壓力越大,但相對地,當賀體會自己的罪之後,他的罪行和負疚也隨之減輕。這場睡眠是宗教上的一件小小的奇蹟,象徵神已經原諒他了。他把良心清理、清掃了一遍,所以他的睡著並非普通的睡著,是宗教性的補償。

Q 剛剛提到年齡的影響,是否人生到某個階段才能有此體悟?這和老師寫作的年齡也有關嗎?若早個二十年,也會選擇這樣的寫作題材嗎?

A 我想,人年輕時沒有太多回憶,要到了某個階段,尤其是中年後回顧以往,才有了是非善惡的檢討,就算沒有宗教在背後推動也會發生。這種檢討基本上是遇到困難時方本能醒覺:這樣的挫敗是不是年少的罪惡?以往做過壞事的公正的懲罰或處分?即使沒有信仰,也已近似某種宗教感。

寫《背海的人》時,我也想過要寫這樣的故事,但是不敢寫,原因是剛才談的文字風格的問題,畢竟要寫「無色無香」的文體,一來不討好,二來確實困難;而且四、五十歲時體會還不夠,到了真正動筆時也非常艱難,因為在世界文學裡,「無色無香」風格的作品少之又少,明知不討好,既是壓力,也是誘惑。這份誘惑,可以看作我長期來的遠程目標,直到完成了兩本書過後很長的時間,我想終究有責任去面對挑戰,找一條新開發的路,也是一條許多人踩上去又退下來的路。

表述真實的低慾體感

Q 「無色無香」的效果在小說中哪些地方運用得較多?文本裡為數龐大、更加繁複的自創符號也屬其一嗎?老師想導引讀者接收的訊息又是什麼?

A 除了剛剛說的文字風格之外,選擇很少人願意寫的學院生活也是其一,光選擇學院當背景,已經走上「無色無香」之路了,因為學院生活平淡,少有重大事件或道德上的嚴重衝突;其二,我把主角設計成一個無七情六慾的、沒有性格的人物,就像一個符號,一個象徵;再則,他是出生在香港的上海人,台灣發生的政治、社會的變動,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個局外人。他的環境、性格和故事是搭配的,尤其性格面上幾乎空白,這個人物也等於沒有這個人物,是一個Nobody。我想讓這Nobody能代表更多世人,他是一個總體人類的符號,不需要性格和感情。

這些特殊的自創符號,確實比前兩作運用得更自由。以往我會考慮讀者能否接受,但這次我給了自己更大的空間來使用這些具有象徵意義的符號。當然,我還是在意讀者,所以每個符號皆考慮再三:這個符號用下去,對讀者產生的到底是陌生感抑或認同感?

一方面要做「無色無香」,另一方面必定要表達所謂的「真實」。所以,如果這部小說幸運地讓人感受到力量,我相信其必為「真相」──僅僅真相本身就讓人覺得「我也看過同樣的真相、同樣的現象」故引起共鳴,這是我一直崇拜經典文學的理由,因為經典呈現真相。這回我的嘗試是什麼情感都不要,只要真相。我不敢說是Truth(真理),只能說是真相的表達。對賀宗成來講,他得到的只是一種對人生真實的體會。萬事皆浮面,萬事皆現象,萬事如浮雲。

《剪翼史》

洪範出版 王文興╱著

《剪翼史》為王文興耗時十三年(二○○三~二○一五)年完成之長篇鉅作。這部小說細述一位拘謹堅毅的大學教授,面對雲譎波詭的半生困頓經歷,描寫校園、家庭、信仰、人生與自我的懺悔等,從個人的人生課題反映時代和現實的巨變,人性刻劃入微,讀時幾乎屏息。其匠心獨運的凝鍊文字,抑揚頓挫,妙盡幽微,開拓出一方瑰麗的文學新域,令人驚艷。

Q 小說最後,賀得到心境上的平和。漫長的教學生涯中屢屢挫敗後終於要退休了,離開學校時他走過一棟棟建築物,看到圖書館時,他卻覺得自己以後還會再來,因為他還有事想做。小說最後一句「他走出了校門」後,接的並不是句號,而是「--」的符號,彷彿象徵要走出另外一條路來。這些特殊的符號常使我閱讀時感到呼吸、心跳為了配合小說句子而混亂,這也是我讀《剪翼史》時學到的:重新找回閱讀的方法,得要一字字(符號)地吞嚥、反覆閱讀,才能掌握節奏。所以,老師是否考慮過舉辦朗讀活動或出版有聲書?

A 沒錯,《剪翼史》的結尾也正是開始。全書結尾符號「--」的意思是讓我們知道後面還有寬闊天地。妳的解釋與我原先設計的象徵意義是契合的。這些新字、空白、自創符號,正是要掌握讀者的呼吸、達致「真實感」,在一句話裡把時間、速度、表情、心情、內外等真實事物都表達出來。這是一種很內在的閱讀,也就是必須慢讀的理由,而且每次讀的數量要少,因為很耗心力,不僅要跟讀,還得記住上一句的節奏內容,因為下句跟上句事實上合起來是一整句話。講得過頭一點:這本小說或任何一本書的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幾十萬字就是一句話,讀書時要把上一句的記憶和節奏精準正確地找回來、把下一句焊上去,才能得到完整的真相。你的閱讀節奏感正是我想要的,也是我一輩子的心得。

我認為讀者的任務就是去盡量符合、適應小說需要的節奏。節奏是第一步,符合了節奏,才能了解「真相」。而這樣的「跟隨」在英文裡有兩個字彙:同情,Sympathy,即能回應別人的感情;另一個字更好,Empathy,比同情更進一步,也就是把自己變成書中人物而成的認同感。慢讀,就是配合文本節奏,最終得到認同感,也得到這一句句話所需要的美感。

我是答應過抄寫完後試試看做有聲書,也許晚些開始商量錄音的事,不過還要考量設備等配合程度。

從高塔步入日常

Q 從一九六六年開始寫作《家變》至今,老師將《剪翼史》視為自我創作生涯中的什麼定位?是否達成長期追求的藝術理想?對今後的寫作計畫又將起到何種作用?

A 《家變》、《背海的人》是我原本想走的路踏出的第一、 二步,之後我還想踏出第三步,《剪翼史》總算把我的第三步也踏上了。

我必須很遺憾(或沒有遺憾)地說:大概不會再有下一本書了。就算想寫,我也會壓制願望,因為任何一部長篇少不了十年功夫。以我的年齡,就算幸運地還有十年,也不能保證這十年的意識型態是絕對清醒的;再者,即使只有記憶力受到影響,但與我一天只寫三十字的選擇大有關係,這三十字是動用我所有的記憶庫去選出最精準的用字,假如這項能力消褪就無法完成。所以目前我並沒有再寫長篇的計畫,除非我自己願意,做得完做不完無所謂,也是一種選擇:做了再說,做不完就是一首未完的交響樂,也是一類,但可能性很低。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往後的時間裡,我必須踏進世界、學會生活,這是一項很大的課題。不能再像過去幾十年住在象牙塔裡,完全不介入、不參與外部世界。在新時代有許多要學習的課題,日常生活中也要應付許多事,如此也會影響創作;假如我一邊學、一邊寫,兩件事錯開來做,寫得完寫不完皆無所謂,或許還能繼續做下去……。

訪者後記

把訪談整理提頓在「……」的符號,是因為認同《剪翼史》最後一個符號所象徵的「開始」,私心裡一廂情願地期待王老師新的可能性。這個符號是致敬,也是飛翔。

原文刊載於2016年8月號/第382期【當月作家】

採訪撰文|陳蕙慧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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