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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鍾文音《木淚》 後記 ─ 〈獻給時間的情書〉

by 鍾文音

《木淚》這本小說是我獻給時間的情書,獻給樹靈與亡者的愛。

一帖帖通過寬容書寫而被安慰的傷心。

島嶼南方時光漫漫,歷經山林的劇烈變化,人生的滄桑變化,時間長出不斷變化的臉。

這時間的變化,刻意展現在小說的文體與形式上,融合小說、書信、劇本、俳句、新聞報導、研究摘要、野史補遺、人物側寫。跨文體,拼貼虛實,有如必須將樹變回種子,再由種子長成樹,樹成林。源頭溯源,移植、嫁接、發芽、重生。

帶種的人

小說將北回歸線下的城市轉意成一座人們離開之後都會不斷以各種形式抵達的「迴城。不刻意代入地名與族群,使小說的時空穿梭在虛實之間。

三是杉,三也是山。小說藉由「三」個不同族群不同性別不同地域的人物:阿努,阿娜,阿米哈,分別以植物、美術、山林,帶出外來種、特有種、原生種的隱喻,他們仨是「帶種的人,種子是核心。分別折射了北回歸線這條地理虛線的故事與我心中的永恆懸念,那些過往在山林的屠殺與征戰,亡靈裡有我的家族紐帶,祖譜裡未曾謀面即死亡的親眷們。

山林的迫害一如樹木的淚水,一如島嶼的時光切片。

書寫由此展開,串起一座又一座的傷害之地。

小說的想像,是小說家基於現實的轉借(介)。小說的地理空間:聖山與迴城,是刻意的虛構,隱去真實之名,是為了賦予多重觀點與不被局限地理方位的書寫,它可以是讀者心中想被代換的城市與山林,不被對號閱讀,如此可以是這世上任何的傷害之地,傷害之城,傷害之山。

傷害,從來沒有離開世界。

愛,也沒有。

我們在其中拉扯,扯出傷口,滲出眼淚,然後成長(或凋敗)。

以三個角色勾勒三個族群,在命運的召喚下如「串珠」串起一場又一場的交會,銜接過去所失去的,按下緣起緣滅的關鍵,帶出報恩與傷害,情愛與淚水,因死亡而被釋放出的過去碎片,碎片本應尖銳,但經過時間的磨合,逐漸長出了鈍角,從而像樹向陽,渴望世道雖艱難,但我心光明的豪情。

小說直面愛與傷害,獲得清創,復原,重生(我盼望的)。眼淚如樹木在黑暗中的根部,如植物的核子之堅硬。淚水是最溫柔,也是最強悍的。為此小說書寫的愛不是一般的愛,是一種藉由時間以還灌溉之淚的愛。

這愛是情也是恩,這淚是傷心也是不傷心。

父親的那棵樹

《木淚》是小說的書名,也是小說裡的小說(劇本),多面時空如星辰折射,是人與土地的互為隱喻,而愛在其中,歷史的光暈如月光,安撫了亡靈,逝者如斯,去而復返。

如迴城隱喻,離開了總是會迴轉。一如北回歸線,看不見的虛線,隱隱的傷痛,歷歷銘刻在人們心中。

虛線往往得仰賴實線才能被映照與勾招而出。

小說裡的人物原型與地理空間,扎扎實實來自於我生活過與長久如魅的懸念之人。

島嶼地理空間很容易就連結到嘉義,嘉義舊名桃城。這座城市也曾是我祖父輩們的逃城,他們當初從雲林二崙一路經嘉義,再一路轉轉逃入山林,躲進了阿里山山林,因當地人的情義收留,卻牽連出一連串的肅殺災難。

在小說裡桃城是迴城,更是逃城象徵。

聖山成了啟示錄。

我的祖父輩的故事基底是我從小(偷)聽來的,那時年紀很小,還沒上學,所以沒人知道有一雙小耳朵竟自此注入了傳奇,流進了時光的哀愁。

我永遠記得童年的無數個暮色下,那些伯伯叔叔們在稻埕抽菸喝酒,眼神迷離,就著剛升起的月光,坐在椅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嘆氣說著,傻啊,阿叔啊(他們叫父親阿叔,母親阿依,彷彿這也是一種藉假說真),阿叔啊,真可憐,親像豬仔被銃掉。有人哀嘆起村莊一夕落沒,大家窮得要被鬼抓去,祖母們到處去借貸米,孩子考上高中無法就讀……

嘆氣之後,聲腔轉為激昂,開始像在說書,像電視劇似的說著他們如何一路逃亡,如何一路躲進山林,如何被跟監,如何巡警抓去,如何送往台北,如何被槍決,如何有的被送綠島,如何關出來後腿瘸眼瞎了……其他堂兄堂姊們都在旁邊踢毽子,玩跳加官跳繩。我就蹲在椅凳旁,耳朵愛聽故事。

突然小孩們轉身了,原來我的大伯母拿出炸蚵與麻糬。

她總是那麼美麗,面目深邃,眼睛黑白分明,笑容如山花。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個美麗如影星的大伯母是從山林部落嫁來鍾家的,祖父輩們躲在山林竟還有閒情搭起親事。小時候我曾跟著堂兄姊們去大伯母娘家的山上玩,且還住了一陣子。那些遙遠的山中畫面總是如雲海如霧般地經常飄在我的夢土。

時光已如霧中風景。

這是我祖父輩受難人生的某個浪漫碎片的延伸,情愛伴隨著傷害。(這個老叔公與老祖父輩的故事最初曾出現在我的長篇小說《短歌行》)。島嶼三部曲的時空還沒延伸到山林,直到《木淚》才算補了小說缺片。

這段故事轉介(借)到《木淚》的人物:阿娜的母親。

但為了小說時間的當代設定(故事主軸是發生在山林公路開通後,吸引大量日本觀光客的年代,小女孩與母親在山腳下賣串珠),因此小說時間讓老祖父晚年得子與老父親初老才得女,如此才能使阿娜的輕熟女年紀符合我筆下的人物設定,進入轉介歷史與當代時光的謀合。

如小說裡所寫:有些人要走到時光的布幕之後,才知道他在我們心中的重量與意義。

從此,父親的那棵樹,祖父的那座山,是書寫過去卻對未來的應許,是夢中君父城邦的再現,是愛與傷害的象徵。

當世事艱難,當肅殺如秋風掃落葉,這些為理想而赴死的祖父輩們,串起了平地與山林的一波波受難時,樹木與山裡人有情有義。

為此,祖父輩逃亡的山,是我心中的聖山。

山迴路轉送君行

我的小說《短歌行》日文版譯者上田哲二先生,他在翻譯我的小說中途因病辭世,過世前且安排了後續接手的譯者與一切細節,並在重病中為此小說寫了篇序文。

為此,我一直感恩在心,多年來經常想起他,腦子也總是盤旋著要藉由這個原型寫一個和日本有關的小說,思考著如何將他嫁接轉型到另一個人物身上,既保有他的原型卻又能開枝散葉。

我想起在山腳下的過去身影。

於是嫁接兩座時空,小說藉由一個年輕的母親與小女孩一起在山腳下賣串珠,遇到日本觀光客展開命運的嫁接串聯,從此遇合,由此癒合。

故事由作者的想像創建出一個擬桃花源般的虛構世界,仿烏托邦的逃逸祕境。

我心中的桃花源,沒有族與族的邊界,只有人與人的相遇,任故事發展,由命運之神欽點。

故事放置在山林,重新回到島嶼最華麗卻也傷害最深的神木史詩之地。故事藉由三個人物各自面臨的臨終託付,使彼此愛上彼此,必須去山林尋訪所託付的那棵藏有往事的祕境之樹,如此才能寬慰亡靈們,一棵樹魂埋至愛,從此悼亡,從此不朽。

我曾問過日文譯者上田先生為何在很年輕時就愛上台灣,愛上中文。他曾以他那招牌靦腆笑容跟我說青年時他就來台灣山林旅行了,自此不知為何愛上了台灣與山林。

他也曾為了翻譯我小說筆下的雲林,與我一起返鄉,這麼多年過去了,種種影像,在我心中如是鮮明。

高山流水寫知音

《木淚》在虛線之外穿插了真實人物為原型,〈無名抄〉單元,除了老獵神完全是想像之外,另外兩個單元則以台灣植物學之父早田文藏,以及畫都藝術巨匠張義雄先生與其夫人江寶珠女士為創作基底。雖有所本,但內容也是作者基於史料的想像。

我當時採訪過的畫家甚多,但因張義雄與江寶珠是畫都最鮮明的伉儷,來自小說筆下的原型城市,因此我將之轉寫成小說人物阿娜的研究對象。又因我年輕時因緣際會在畫廊和他們有過幾次的訪談,因之還寫過關於畫家張義雄的藝評。那時我剛大學畢業不久,卻自此讓我心中住進了形象鮮明的江寶珠女士,她那毫無遮掩的純真與繪畫的純粹,是我以為藝術最動人的本質。

史料轉為小說的想像書寫,經過迂迴敘事,建構江寶珠一生的迴路,以隱在大畫家背後的女性所被埋沒的奉獻與藝術能量虛構其心境。

我自己也是繪畫迷,繪畫是我生命的後花園,因此自然而然在畫都遊走,最先想到的就是有幾面之緣的江寶珠女士,被畫家丈夫光芒遮掩的妻子,被藝術史埋沒的素人畫家。這個書寫彷彿是對女性犧牲自己理想的一則啟示錄,也是自我的鏡像折射,因而小說也以「阿娜」視角寫了不少旅行、美術觀察筆記。

聖山或剩山

時光走過,聖山已成剩山,大地發燒,山林野火,被摧毀的山林樹木,留下更多山的眼淚。

小說藉由獵神望迦與阿米哈轉喻了這座山的樹木之殤。還大地之恩,還灌溉之淚,於是我彷彿也成了三生石畔的絳珠草。

愛或許來不及澆熄不斷冒出如燎原星火的傷害。但書寫可以,以還魂紙憑弔時光。於是木淚,是字淚,也是人淚。

淚水不止,洗滌這一切。

是為後記。

文|鍾文音

專職寫作。曾赴紐約習畫,一個人旅行多年。

已出版多部旅記、散文、短篇與長篇小說。自2016起以七年時光織就(母病三部曲)——散文《捨不得不見妳》、小說《別送》、札記《訣離記》。

2021《別送》獲得台灣文學金典獎大獎。2023以同部作品獲得聯合報文學大奬。

最新長篇小說《木淚》,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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