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年蘭陽文學叢書】《生活該有的樣子》、《遙遠的身體》作品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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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怎麼描述,你的故鄉?
今年度的兩本蘭陽文學叢書,分別是詩集《生活該有的樣子》和散文集《遙遠的身體》,儘管內容迥異,卻又都不約而同地在書中討論到「故鄉」是如何刻劃在個人身上。
黃有卿在書寫《生活該有的樣子》時,提及了社畜的累、愛情的喪、理想的苦,那是生活該有的樣子嗎?
整本書裡實際寫「宜蘭」的篇幅不多,但字裡行間卻隱約透露出宜蘭的氣息,濕意與詩意交織,沒有說口的,是對家鄉最深的依戀……是不是宜蘭的樣子,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陳怡如的故鄉則是不斷流動的水。她選擇落腳宜蘭,在勞動中體驗到心靈的富足。《遙遠的身體》中阿媽與外婆過去的生活,與她的現在相互呼應。
外婆是海、阿媽是溪,而「我」則是承接了海與溪的河流,要繼續在平原上流淌。儘管她們已然遙遠,卻也毋須寂寞,因為故鄉就在身體之中,生生不息。
〈她們〉
紅洋裝,舞鞋,剖半的蘋果
遊隼逐漸膨脹
遠處升起的狼煙不一定在半夜、郊區,或者是夢中
她們踮起腳尖,她們奔跑
迴廊那麼長、那麼長
總是有人強硬的追趕著玻璃鞋
太危險了。
紅洋裝,長髮,高中的制服短裙
總是有智者指點著安全:
腿是邪惡,胸是淫蕩
切莫睜開你靈動的雙眼
露水是不會有惡臭的
世界必須無菌
奶與蜜等待怪手的開鑿,在山坡地上
直直的檳榔樹矗立著
太陽所在之處總是難以見得
月光,月光浸潤女書
初七漲潮了神卻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髒的
魚屍腐臭在裙裡
無法拿香也不得走進廟宇裡的我們總是在庇佑範圍之外
任成團的鬍鬚襲來──唾液、汗水、精液
任成千上萬的蟲子襲來
被迫哀鳴,卻又被指責哀鳴
一隻藍鵲銜走了她們的笑容
頸子上的年輪
紅紅一片
──而那個女子坐上計程車後再也沒回到家。
〈離開之後〉
蜿蜒的大提琴聲還流動著,身體緩緩地支應著關節……
輕輕點水的蜻蜓,指尖,髮梢被風撫動著
片刻,所有的智慧凝結成卵,落在繁花飛散的晶瑩時節
凝鍊一生,汝以智慧豢養著我(捧在手掌心般呵護)
剛學會爬行,學會啞啞地喊著,學會
好好吃一頓飯,學會理解詞彙與笑容的涵義、圓月的意象
寫一個字,就向著地心再扎一條根。再汲些水,
宇宙的盡處,汝的掌心隨著紋理都熊熊燃燒著──
見證了整座山的崩毀,恐懼帶來的頹圮:大哭、苦澀、靈感
依舊是啞啞地明白了卻失語著
所有的記憶都是徒然,我比著手腳,練習所有可能連結上的表情
──汝在彼方、在彩虹之後
深埋的葉脈是書籤,翻開草根,紋理順著邏輯開滿大地
悸動的赫茲、鳥鳴的分貝。無雨。凝噎在下午三點四十七分。
褪下了最後一件禮服,所有的遺憾綻放成足跡。火燙的流蘇燒了一身──
「親愛的蜻蜓啊,汝也要飛走了嗎?」
拉起裙擺奔走了好遠好遠的山路,簡單的星光、簡單的雲影
簡單的字跡。一點一捺都是汝教過我的……
曾幾何時──痂疤、齒痕,小綠葉蟬的禮物
被疼痛過的,都成就了另一個天地的甘醇。
湯都冷了。蠟炬成灰。
蜿蜒的大提琴聲還流動著。
G小調大提琴奏鳴曲第三樂章──輕輕點水的蜻蜓,指尖,髮梢被風撫動著
片刻,所有的智慧凝結成卵,落在繁花飛散的晶瑩時節
我終於再度感受到汝的吐納聲。
我在踏入同志圈的同時,也一邊探觸性別研究,我像渴慕吃得更多、更飽的孩子,貪婪地吞下我所能知道的性別研究,在那領域裡我點頭如搗蒜地認同要掙脫性別二元,接納各種對自我性別認同的定義。但在初踏入同志圈時,認同選項非T即婆。當我自我介紹後,眾人會好奇我是T還是婆。像這樣的單選題,在經年累月的考試制度下也學會可以用刪除法,我率先毫不猶豫地刪除T,但我僵持在婆這一選項。
「T」這一個單數生命負載了複數生命的掙扎,自我、母親的眼光、父親的態度、伴侶的理解……她和「男生」是絕然不同的選項。相對來說,「婆」看似只是個單詞,就跟「女生」選項一樣。「婆」是在原模原樣的女生氣質中成長的,沒有經歷激烈的性別氣質拉扯,沒有被誤認為男生或是懊悔想投胎做男生,甚至感慨要是男生就好了。「婆」的追求者往往也不乏男生,若不承認是同志,旁人也不會察覺她有何性別認同的異樣。
為了讓自己更有同志味一點,我界定出一種介於T婆之間的形象,偏中性而僅容許一點點女人味的外在裝扮,多些直率理性的個性,對我來說就是生理女性光譜中,離婆遠一點點,靠近T一點點的位置。
在那幾年努力裝扮中性的時光中,我的陰柔被束之高閣塵封起來。日子漸久,終於到了看不慣自己模樣的田地,我覺得自己塞在武裝的裝束裡,靈肉無法合一,一切都在膨脹,想要爆破,想要衝出那個軀殼。
直到有些漂亮的女生們,她們對我說看看我們的身體、關心我們的月經、畫下我們的子宮。她們散發著陰柔之美,卻也不失女性主義的意識,還有女性賦權的力量,我發自心底深深對她們的一舉一動著迷。我畫下我的子宮圖,那是粉嫩藍綠色的卵巢、粉嫩紫色的陰道,遠遠地看,綠色的卵巢圓潤蓬鬆像是核彈雲,在紫色的陰道上爆發。
我的內在需要爆發。
噴發出潛藏許久的陰柔氣質,它們儘管束之高閣卻從未失去生命跡象,仍照常運作著,只是被壓抑著不能顯現,如今它們像是接收到召喚,撼動著閉鎖的大門,它們就要衝破一切在所不惜。
那個夜裡我受到美麗女生們的感召,加入女人圈。我們倆倆一組,擬作一株植物,為植物悉心按摩照顧。那位被我擬作水稻的女生,我在她柔軟的臀部上以手指溫柔徘徊地按摩著,那是我自己喜歡被按摩的方式。
當我被擬作植物時,她有節度地按摩我,也許她並不常種植植物,和植物之間沒有那麼多的情誼。彼時我種植水稻,在水田裡育秧苗、手插秧、挲草、撿螺、割稻、曬榖……樣樣都是徒手的工作,面對一株植物,怎麼能不在指尖多情地觸摸它。
在那佯裝植物之後的任務,是接受其他女生們的讚美洗禮。兩旁女生羅列,高舉著雙手的她們像是一條隧道,我穿越過去時,她們的雙手便向我身上撒落祝福,她們口中送出了對我的讚嘆:「你好美麗」、「你好溫柔」。在穿越的瞬間,我內在出現了否認的聲音,但下一刻我按捺自己大腦的聲音,只管接受一切發生。
那是不經彩排,對一個人初見印象的讚美,我竟發覺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需要即席反應,能夠不落人後地送出一個貼近真實的讚美,而不會是丟出一句籠統的讚詞。我努力在每一次都說出不一樣,是對這位女生獨一無二的讚美。我察覺在那短暫的時間內,我像是戴上了一副能看穿獨到之處的眼鏡,而每一處細節都充滿了值得停駐與喟嘆的凝望。
我也是被這樣對待著。她們在那瞬間也真實地凝望著我。而我有多久沒有被這樣的眼神凝望?
再之後,我們輪流佯作大地之母,俯趴或躺臥在地,讓眾女生們為大地之母獻上虔敬的禮拜與撫挲按摩。這是我日日都做的事,踩踏在水稻田裡穿梭來去,為田地挲草再將草壓進土壤深處。我從沒想過原來大地之母是如此的放鬆舒服,莫怪乎我的水稻田會結出豐碩的稻穗。那是如此滋養的撫觸,那些觸碰是專業按摩也比不上的,是深入內在的曖曖內含光,而非肉身表皮的閃閃發亮。
從我的腦袋出發,一定無法置信自己怎麼會去經歷這樣一場遊戲;而依循著我的心,我經歷了最純粹的陰性禮讚。一直以來我束之高閣的陰性之美褪下了破舊的裝束,換上一襲潔淨,拖曳在地的裙衫,款款走下來我的心靈殿堂。 是夜之後,我還走了好長一段路,陰性之美才跟上我的腳步。我終於得以安然於生理性別與性別認同,優游於陰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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