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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化疾苦為輕盈的淡藍色蝶之舞 ── 陳黎

by 陳昱文

詩人陳黎約在傳說中他常待著的花蓮遠百星巴克。他端著可可瑪奇朵,說我們先吃東西等一下再來回答訪綱,清清喉嚨後,自顧自地聊起翻譯沙克絲(Sachs)的體會。兩個人的即興太平洋詩歌節。一棵小葉欖仁隨風翻舞葉片,搖擺,那是〈風景No.3〉沒穿過小夜衣沒唱過小夜曲的時間之樹……

《淡藍色一百擊》

黑體文化,2023

《淡藍色一百擊》是詩人陳黎睽違九年的最新詩集,再次歷經身心疾苦的詩人,以拳拳到位的語言,自我療傷,捍衛現代漢詩文字之美。詩集的身世紛繁,揉雜日本俳句短歌、古希臘抒情詩、德國猶太裔詩人作品、英國巴洛克音樂等血脈,當然其中最堅實的祕密武器是花蓮的山風海雨、小城的家族日常。

以輕盈語言,奪胎身心沉鬱之苦

Q  大選期間想起多年前陳黎老師寫給楊牧的詩作〈歸來〉,新詩集《淡藍色一百擊》中也有〈戒嚴時代匯率夾〉、〈對南向政策的小聲援調查〉等思考政治的詩作,它們呈現的形式都很獨特。請問老師在寫政治詩時是否特別使用後現代的形式創作?怎麼看待詩人介入社會議題的姿態?

A  「詠嘆人間悲喜,而不免針砭世事,為邊緣發聲」是我簡單定位自己創作意旨的一句話。詩人面對社會議題,「怎麼寫」(how)比「寫什麼」(what)更重要,更能引人注目。新詩集中〈發音練習〉ㄅ、ㄍ、ㄓ等首、三行組詩〈淡藍色一百擊〉33、44、45、65、68、75、76、81、83、95、97、99等首,以及〈有人〉、〈橋下的人們〉等作,都屬廣義的政治詩。二○一七年的〈台北101〉一詩以圖象詩寫成,其中「賴宅神清德/許寶島純美」兩行意外預言了本次大選結果。〈戒嚴時代匯率夾〉、〈對南向政策……〉兩詩以圖表方式呈現,的確具有「後現代」詼諧趣味與狂歡感。

Q 相較二○一二年病中所作的詩集《妖/冶》,《淡藍色一百擊》一書更直視疾病的感受與妻子的照料,其中至少有四首寫給妻子的詩,用不同的形式切入,非常動人,請教老師轉化疾病之苦為詩作的創作歷程?

A 十多年前我經歷兩年多身心病苦之境,不能使用電腦或提筆寫作,乃藉從既有文本圈字的方式再生出詩集《妖/冶》,將苦難轉成激情,以再生、復活自己身心力量。二○一三年病中以手機寫作詩集《朝/聖》時,一天能完成四、五首詩,瘋狂地寫出〈五季——十三行集〉等頗高難度格律之作。此次病魔再次造訪我,三叉神經受皰疹病毒威脅,讓我不時興輕生之念。但我不想再歷兩年以「書寫克服疾病」的漫漫時光,發病四個月後即以直球對決,直面自己的病痛、焦慮,半年間寫出十九首廣義的「病中作」,讓自己逐漸從書寫自身疾病躍至較寬闊、幽默地書寫、針砭世事。去年九月寫成的〈「淡藍色」變奏33首〉與〈戒嚴時代匯率夾〉等即是其例。不再陷於/限於疾病書寫,對我身心之康復也是一種進展。

十餘年間兩度發病都受到我太太日夜辛苦照料,但她身上苦痛其實數倍於我,這次我情不自禁,一反過去的節制,「直接」寫出了幾首向她致敬之作。讀者或覺深情的〈我的妻〉一詩,幸好仍有我先前的機智在——「我的妻,吾妻,是一座/港:梧棲港……」。〈與蛇共舞〉不只寫帶狀皰疹的「皮蛇」,也寫「青蛇」——憂鬱之蛇,詩末的「反歌」襲自日本《萬葉集》,以小詩總結前面長文。與波特萊爾詩同題的〈Correspondances〉(「冥合」)一作寫成後,一向冷靜的我太太讀了流出淚來,詩中置換了奧菲斯的典故,變成是我妻帶我穿行過樹林,叮嚀我小心跟隨其後,「不要/隨便回頭,以免永迷失於/琴音驟斷的冥界」。這本詩集可視為我的家庭之旅,是我與妻女父母在時間之流中的生命旅程,也是我與古今詩人們的詩歌家族之旅——我模擬、引用他們的詩作,也召喚他們。襲用屈原詩題的〈大招〉一作是為自己招魂——「魂魄歸來!大招要開始了/招生,招新生,招新的生命力……」。

格律與擬古是春藥,誘惑出詩的心神風景

Q 《淡藍色一百擊》詩集中語言的變化非常豐富,也一再凝視、玩味漢字的字形、字義、字音及色香味。詩集中的百首三行詩,無論在句式或音韻上,比先前《小宇宙》兩百首現代俳句更加繁複。〈片刻的音樂〉中則充滿「童話」式的想像與場景。〈晚期風格〉一詩結尾「我輕了些,也空了些/感覺充滿食慾,但不覺餓」,似乎透露出老師關於詩語言運用的新體會。請問老師怎麼看待自己近期的詩作語言?

A  中文由於其象形字、單音字、一音多字(中文有很多同音字)、一字多義、諧音等特性,有許多其他語言中沒有的趣味。中文詩人可以展現更繁複的雙關藝術、視覺(字形)的押韻、圖象詩的創構,以及(新)格律的追求。拙集中全詩都是金字偏旁的〈金閣寺〉即是「不可譯成外文」的漢語獨有之作——在新格律中試圖開發漢字之美,也試圖再現生活、生命中之美。你提到〈晚期風格〉一作,我近期詩作確實嘗試追求一種輕盈的風格——輕盈然而生命的力量、厚度仍在——大概就是「舉重若輕」之謂。

〈片刻的音樂〉是向英國作曲家普賽爾(Purcell)致敬之作,他的歌曲精妙掌握詩句的抑揚頓挫,彷彿迷人的仙樂——即你所謂「童話」(fairy tales:神仙故事)式的妙趣。試錄兩節拙詩——「兩個戀人隔著遙遠的星空/視訊,因一件小事/突然爭吵,僵住:/倚著天琴座截聽偷聽的天使/忍不住,以一個分解和弦/幫他們解開心頭的糾結」;「小鹿到夜間飲水處飲水/暗影給它們自動傾斜的紙杯/讓因夜涼變得更涼的/天水,不致屢屢濺濕它們/沒有繫圍巾的脖子/讓媽媽不在的它們著涼」。這兩節詩頗受拙譯女詩人沙克絲後期詩作影響,她以輕盈的筆觸、簡潔的意象散發出具有靈視的想像力,讓人曼妙地察覺宇宙間一種神祕、神性的撫慰力量。 

Q 《淡藍色一百擊》中有幾首擬古詩作,不僅是向前輩的作品致敬,也將古典的人物放到現代的語境,能否請老師談談您的「擬古」系列?

A 此系列詩作靈感來自美國「自白派」詩人羅威爾(Lowell)一九六一年出版的詩集《擬作》(Imitations)。跟羅威爾一樣,有仿古希臘女詩人莎茀(Sappho)之作,但我刻意彰顯漢語字形、字義的特性。〈擬古——老子出關〉則是和德國詩人布萊希特(Brecht)寫老子的詩作對話,以當代情境改寫老子出關的故事。〈擬古——試答Z〉一詩翻轉了「擬古」向前輩詩人致敬的定義,是答覆年輕女詩人Z(周欣祺)之作,我曾邀她來花蓮「松園」參加二〇一七年太平洋詩歌節,其詩〈黎曼修辭〉與〈我作為鶴的一生〉等讓我一看即驚艷而自嘆弗如!我詩中的「作為浪的一生/它們的長舌只舔,不說」即是向周欣祺致意、模仿之句。

Q  《淡藍色一百擊》在書寫策略上有不少引用老師自身翻譯的文學作品的情況,而翻譯本身就是再創作,請問老師是不是有意透過引用形成更繁複的用典對話關係?

A 羅威爾詩集《擬作》全是對莎茀、波特萊爾、藍波、蒙塔萊(Montale)等古今詩人詩作的翻譯或再創作。我早年的敘事詩〈最後的王木七〉也從我當時譯成的聶魯達長詩〈馬祖匹祖高地〉中得到不少借鑑。透過翻譯,我領悟到「擬古」——一如看似綁手綁腳的「格律」——其實是春藥,是想像力的跳板。我的每一首詩幾乎都各有其格律,而明眼的讀者也許會發現我常在詩中「偷」我譯的詩人之句或意象,〈致春秋閣下書〉一作有不少字句挪用自我近年譯的日本俳句或短歌集。

Q  《淡藍色一百擊》尾聲有一首詩作〈山水〉,似乎是詩人以疾病在身的「肉體風景」與外在風景間的某種呼應、辯證。能否請老師談談這首「延長音」?

A 〈山水〉是此詩集十九首「病中作」中最後寫成的一首,全詩藉外在風景寫肉體風景與內在心景。此時的我已從先前拒絕接受自己身體有缺憾的狀況,變成——或被苦痛教導成——不得不(不)甘心與之共存,並從中體會即便缺憾之身(「殘山/剩水」),「仍有一隻麻雀/雀躍在一根殘枝上」;雖「只有一根弦,/卻能撥出琵音」。我甘心提醒自己:雖然「殘山/剩水/而殘響/不絕,餘音/蹦跳,/活生生在」。我蠻喜歡詩中斷奏(stacatto)般的斷句和跳躍的活力。聲調雖短促,但延長音就是延長生命,延長生之活力。書末那張我獨立家鄉七星潭太平洋濱的影像,大概就是我體內「殘山剩水」風景的映現。

採訪撰文|陳昱文

著有詩集《還在》 (島座放送出版)。曾獲《創世紀》六十年詩獎、文化部臺灣詩人流浪計畫補助、楊牧文學研究獎、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等。仍在練習平衡生活的節奏。

攝影|劉定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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