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劇團將推出京劇與現代舞的跨界新戲《精衛》,演《山海經》神鳥「精衛」臆想/異想世界中的「汪精衛」。創作源起於董陽孜老師一通電話。
去年國光春季公演隔天,天沒亮就接到董老師電話:「李家德太強了,紮靠武戲太厲害,這麼精采的武功不能只藏在京劇圈,一定要跨出去!」
董老師剛看過「翃舞製作」現代舞團的新作,當下決定要為李家德和賴翃中牽線,迫不及待打電話把吳素君老師吵醒,催促出面安排兩位年輕人見面。
我還在為自己不懂現代舞而擔憂時,董吳兩位已經問我:選甚麼故事?寫甚麼劇本?
我脫口說出:「那就《霸王別姬》吧,國際知名!」
但當晚回家坐定,突然一陣臉紅,好不羞愧,我怎麼把跨界想得如此「便宜」?京劇霸王早有整套完好塑造,把現成的端出去,加入現代舞,不僅太便宜,對舞蹈也不敬。
京崑表演體系圓滿自足,是甚麼題材甚麼人物需要在京崑之外另加一套表演體系?應該是原本的身段程式、語言文字甚至敘事情節,都無法清楚表達的人物或事件,才需要跨界。
就在此時,剛好看到聯經新書《汪精衛與中國的黑暗時代》,汪精衛三個字猛地竄起,當下決定,就是他!
沒有人知道汪精衛為什麼在抗戰時期屈附日本於淪陷區組織政府,行為動機千絲萬縷,無法只用語言、劇情直接表現,而現代舞比較抽象,和京劇同台更增曖昧隱晦,正可傳遞內心之混沌,觀眾也可有較多元的體會解讀。
跨界的心理關卡過了,下一個疑慮是:觀眾認識汪精衛嗎?

年輕人對他已陌生,但往事並不如煙,早期教課書的「漢奸汪精衛」,原名兆銘,以「精衛」為筆名,追隨國父革命,行刺清廷攝政王,國父遺囑由他主筆,而後卻與蔣介石較量一世。抗戰期間成立傀儡政府,民國三十三年病逝日本,歸葬南京。隔年抗戰勝利,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前夕,把他的墳炸了,漢奸挫骨揚灰。
如果少年時行刺失敗死在獄中,他在歷史上應是革命烈士,不幸的是他活了下來,最終以漢奸為一生定位,但這位教課書上的漢奸,卻受到許多知識分子關注,余英時在汪詩集出版時,寫了萬餘言長序;葉嘉瑩以精衛的「知其不可而為之,雖九死其未悔」總結他一生精神;章詒和撰文說他的父親告訴她「汪不是漢奸」,楊治宜書更有全面研究。楊治宜原是研究古典詩的學者,讀了汪詩之後,開始深入現代史,這本《汪精衛與中國的黑暗時代》由詩入史,以「詩歌.歷史.記憶」為副標題。當我翻開扉頁「獻給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及所有殘酷戰爭的倖存者」,心中一動,我的母親當時就在南京!母親原本隨家人住天津,七七事變隻身南下奔逃,歷經南京大屠殺,僥倖存活,而後才能來到台灣。我常聽母親說:「我們都感念汪先生,如果沒有他,南京老百姓要多受多少罪啊,他病逝我們都哭著相送。」可惜我以前沒仔細追問,但這幾句話記的清清楚楚,母親就是楊治宜所說「殘酷戰爭的倖存者」,正是葉嘉瑩說汪「甘願犧牲自己千秋萬世名,護生民於萬一」的實證。
我想把汪精衛搬上舞台,這應是他第一次被戲劇演出(對岸連續劇偶爾出現,都是配角漢奸)。我沒有直寫「汪精衛傳」,劇名是《精衛》,演精衛鳥臆想/異想世界中的汪精衛。
為何如此?就表演考量,汪精衛是現代人,如果寫實敘事,他就不能穿水袖或「靠」(鎧甲)。京劇「現代戲」在大陸很普遍,但我就是不習慣,看到國父穿著中山裝拿著手杖踩著鑼鼓點出場亮相開口唱起西皮流水,實在很不舒服,所以我從精衛神鳥寫起,汪有「銜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詩,以「精衛」為筆名絕非偶然,整個戲的背景設定在江海滄波,精衛銜石填海,欲彌平人間憾恨,任憑口角裂、血染翅,九死不悔。突然,一陣巨響,炸墳聲驚心動魄,精衛鳥追著飛揚的骨灰,聽江水悲吟,其中似有呼喚精衛之聲,精衛鳥與汪精衛魂在滄海中追尋對望,我把汪精衛的故事「收納」在神話鳥的臆想/異想之中,因此家德不必寫實穿西裝皮鞋,舉手投足仍是京劇四功五法,可以舞動長槍(枯枝)表現內心掙扎,更可以紮上「靠」,未必代表武將鎧甲,而是精衛鳥聽江濤怒號想像出的金甲鏗鏘,其實是汪內心「鋒纏刃錯」的糾結衝撞,這樣的安排可以讓家德展現最擅長的靠功。

黃宇琳是精衛鳥不二人選,不僅因為她蹺功(京劇裹小腳,又寫作「蹻」)靈動,更因為宇琳會演戲,整部戲是精衛鳥「撥開水霧,召回心魂」的臆想,更因極度關懷這位棺木被炸的同名精衛,貼心慰藉,甚至切換/延伸為汪妻陳璧君(冰如),與家德共舞對話。鳥與汪妻,並非一人分飾的二角,唯有黃宇琳的強大能量與氣場,才能使整部戲成為她的臆想。
《精衛》是舞劇、京劇,更是詩劇,我引用了幾首汪詩(以通俗易懂為前提),因為是臆想/異想,所以並未嚴加考證,也略作文句的調整合併,由國光崑曲名家溫宇航以「詩魂」身分吟唱。汪臨終前曾說:「一生論著可遺忘,詩卻承載了靈魂、志向與人格。」汪詩稿編者汪夢川的話更讓人震撼,他自幼恥與漢奸同姓,後來讀到汪詩,深切感受其中的憂患意識與犧牲情結,悲慨無端,原本研究歷史的他轉向文學,成為葉嘉瑩先生的學生。我相信詩是靈魂性情的映照,更因為我母親(當時南京居民)屢屢感念汪對百姓的照顧,我對汪難免同情,雖然史事糾結,無力判斷,但至少藉著臆想/異想的寫作策略,透過筆下精衛鳥/汪妻的感動,強調我對「言為心聲」的認同,唱出他的「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願歷史創傷不至於沉埋湮沒於深海。至於內心可能有的隱晦,可通過京劇與現代舞不同肢體的跨界,供多元解讀。京劇、舞劇與詩劇,交互融會又各自擔負了不同的創作指向,歷史上的定位,仍交給觀眾判斷。
撰文|王安祈
第九屆國家文藝獎得主。國立臺灣大學文學博士,國立臺灣大學講座教授退休,獲選為臺灣大學名譽教授。學術研究獲國科會傑出獎、臺大胡適學術講座等榮譽。二〇〇二起擔任國光劇團藝術總監迄今,規劃《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新編《王有道休妻》《金鎖記》《孟小冬》(部分為合編)等劇。新編劇本曾獲新聞局金鼎獎、教育部文藝獎、編劇學會魁星獎、文藝金像獎(連獲四屆),金曲獎最佳作詞獎,一九八八年因編劇榮獲十大傑出女青年,二〇〇五年獲國家文藝獎。二〇一九年因終身成就獲第卅屆傳藝金曲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