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繁齊
某一年曾和當時的伴侶有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即便我從沒想像過——當我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租屋處準備就寢時，她早已出門值夜班；隔日早晨出門時，她才剛剛進入熟睡。作息的差異，像是兩個人分別坐在不同方向的列車上，卻一再地在車窗與車窗之間對眼。也因為如此，我們培養了留言的習慣，時常在對方的手機上貼便利貼；後來，甚至直接買了一本計算紙當作留言板。
為了迴避日常裡比較繁雜的那一部份，我們在留言上有了奇妙的共識：一律不寫太過生活的事項，不叮囑、不交代。例如「昨天晚上我買了些麵包，早上起床可以吃」又或者「白天如果有去超市幫我補個牙膏」這樣的內容只會停留在通訊軟體裡，從來不會出現在留言上；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絮語般的問候：早安、晚安、恭喜你今天順利結案、XX路上最近開了一間新的選物店、最近好想去海邊……
偶爾我們會在留言板上展開漫長而緩慢的談話，碰觸一些艱難而晦澀的議題：你覺得人為什麼要活著？你有想過死亡嗎？那些討論多半沒有結果，只在空中不斷盤旋，卻還是悄悄地把日子堆疊起來。偶爾，也有不想說話的時候，我們塗鴉，畫一些不明所以的圖案，或僅僅在紙張上摺角。那本計算紙像是兩人之間的第三顆心臟，只要持續地翻頁，持續地寫字，就代表關係仍然脈動著。它是一本沒有時間刻度的日曆。
後來我們都各自離開了那座只有幾坪大的小房間，那本計算紙究竟是被誰帶走了還是早已在整理時果斷回收，也無從確定。只是回想起，線一般的記憶彷彿因為那些紙張也有了一點厚度。記住一個人的字跡，就如同記得他說話的樣子，即便在那一疊紙之中，我們可能其實什麼也沒說；即便在多年之後，熟記的內容僅是一句日常的提議，在一個平凡的午後，她傳訊息問我：留言你有看到嗎？有，我說。好。並且看見我傳出的訊息被她輕輕點上一顆愛心。
追奇
那是去年八月的晚上，得知你要離開。我的眼淚流了一整晚。
後來手機微微震動，你傳來一封影片訊息給我，我並沒有立刻點開。我暫時什麼都不想聽也不想看，即使，腦海中盡是你的臉。
我討厭夏日不如冬季那般，有低溫或者雨水催化，讓眼淚多了幾分浪漫。夏日就是夏日，熱，或者黏稠，像堵住的排氣孔悶著，只能束手無策地讓胸口一次次抽痛，無藥可癒；只能，像個突然不知道回家路在哪兒的孩子，漫無目的地走，直到這條隱形的街道消失在午夜的夢境裡。炎炎夏日中的淚水，即是如此。我寫不了一首詩送給你，我的靈感是一片白，我想說的話是失了聲的「我好想你」，張著口，嗓子卻無以為力。我霎時成為一個情感的啞巴，不曉得如何才能再度健康起來。
你走了。翩翩地像一隻蝴蝶。很久以後，我才敢點開那封影片訊息，結果你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鏡頭，不間斷而緩慢地眨眨眼睛，在一睜一閉之間，告訴我：「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你無聲地說。這樣的暫別不是一生，這樣的暫別，都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再遇見。
七個月過去，這些日子我一個人過，其實表面上並沒有什麼不同。每天早上去超商買咖啡，上班，下班，吃飯，沖澡，睡前關上房間的燈，看看手機裡我們的照片、影片，記住你笑的模樣，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抽乾累積在身體內的溼氣──你是乾燥的，但是切切等待著你的我，好似永遠是潮溼的。我還沒有好，但我總會假裝自己很好；我活得像是一顆漂亮的氣球，但凡是有人拿針輕輕戳我，一戳便破。
破掉的時候，我又會想起你。你不在，但我會假想你的寛肩與雙臂，從後背緊緊環抱著我，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我又回到充飽氣的狀態。如何呢？我表現得很好吧？那麼你會誇獎我嗎？我不堅強，但是我也不懦弱，只是生活有太多殘局擾人，尤其在思念一個人之際，總是那麼容易就死掉。我想你，想念你使我悲傷，想念你也使我強壯。我想你，想你一口若無其事地說：「人本來就要永無止境地等待喜歡的人。」
我雖然恐懼永無止境，但是我喜歡你。
鄭聿
兩人旅行就是一起創造喜歡的空間。我在這張入場券的背面，手寫了這句。
出國的行程一向由我安排，設定好下個景點的導航後，鹿專心開車，我一邊思考怎樣的動線更適合當日天氣，一邊用手機藍芽在車內播放出音樂，我們跟著大聲唱歌，彷彿參加期間限定的祭典，舞台不斷往前延伸，起霧了像乾冰，下暴雨是花火，駛進山區大景，掠過鄉間綠野，讓這個世界花式輪播它的季節特效。
當初選擇租車是為了移動更隨性，也利於前往較偏遠的小鎮，後來我跟鹿愛上車內的包廂體驗，已經這樣跑過日本好幾個地方：九州的阿蘇火山跟日南海岸公路，還有琵琶湖跟熊野三山等。這趟廣島出雲之旅也是。前一天走訪出雲大社，今天則是從市區一路往東，目的地是松江市的小泉八雲紀念館跟故居。途經宍道湖，我看了一眼鑲在湖中閃耀如鑽的嫁島，跟鹿說，晚點回程要停留於此飽覽夕照。
參觀完紀念館，到了隔壁保存甚好的故居，我站在廊台，拍了幾張綠意如瀑的小院子。這也是小泉八雲喜歡的武家屋敷。他的《日本瞥見記》提及：「這裡的庭園意外美麗。庭園共環繞宅邸的三個邊，從寬敞的簷廊眺望，可以一次欣賞到兩處庭園美景……我最喜歡位於北邊的第二座庭園。並非因為這裡草木芊芊。這裡鋪著藍色鵝卵石，中間有個迷你小水池，水池外圍有珍稀植物，中間有小島。小島上有幾個小山，上面有宛如小人國世界的桃樹、松樹和杜鵑花，還有一株長度不過三十公分，樹齡卻高達百年的老樹。」
降生在這片土地的事物，似乎可以為了被收納珍藏起來而縮小。我們回程的時間遲了一些，天光漸斂，我說，還是繞過去看看好了。原本期待見到的猶如庭園造景的袖珍之島，已被收進黑夜的抽屜。也好。旅行就是一再創造新的空間跟新的意義。返回出雲市區，我們在一間義大利餐廳享用了一頓非常美味的晚餐，接著到附近的超市買個東西回房間。而當初選擇這間連鎖飯店，就是因為它在各地分館都設有特色溫泉；每晚的泡湯，也是我為自己創造一個騰雲遊仙般的空間。
隔日中午我跟鹿又去了昨晚的餐廳。喜歡的事情值得一做再做。當年的小泉八雲由於松江的住處太冷，而搬去更溫暖的熊本。不知道那時有沒有嫁島，希望他記得帶走。
撰文｜陳繁齊、追奇、鄭聿
攝影｜林家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