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怡
一九九五年生,處女座。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肄業,東海大學中文所創作組就讀中。台北人,現居高雄。
執行編輯‧黃于真、徐曉羚! 指名推薦
這大概就是只有透過文字才能呈現的那種小說吧。N的意涵在故事推進下被不斷翻轉、延伸、再造,與前面一切異常舉動的互動堆疊,讀到最後,主角的瘋竟然帶有點澄澈的透明感——如果瘋狂是被允許的?如果瘋狂才是正常的?「N對我伸出手,像要救我,也像要掐我。」每個人都是N,也是「我」,什麼時候要舉白旗,我們都能bān-bān siūnn。(執行編輯/黃于真)
焦慮和憂鬱狀態下長出的自我大多瘋癲,這類自我常把希望寄託在他者身上。剛開始以為主角是N的瘋狂前任,認為追回前任一切就會恢復正常,直到「字母N,兩豎直線之間,有一條下墜的線」,才驚覺主角一直都是想跳向自己,可能是過去還沒失序的自己,可能是在平行世界裡踏上正軌的自己。(執行編輯/徐曉羚)
想N的N種方法
我搬離了那間位於頂加六樓的套房,被迫與N分離,遷入隔壁縣市一間危老公寓。五層樓的公寓,沒有加蓋。我重新拾回獨居時的習慣,像是從未與人貼緊鼻息生活過一樣,重新安排生活的秩序。
和前一個租屋處不同,我現在的居所,看出去是別人家的灰色鐵窗,終年緊閉窗簾。剛搬進去那幾日,貪圖通風,窗戶大開,鄰居的晚餐油煙傳入屋內,滿室滿廳是隔壁念國小的一對兄妹相互叫囂和玩耍的聲音、別人家的神明廳燃香味和誦經聲,我趁這熱鬧放了音樂,沒多久不知哪一戶,朝我吼逼我關上了窗,導致搖滾樂的重音節只能突突地打上我的耳膜和腦門。
我想念那間頂加房。有極寬敞的陽台,音樂會隨風溜出,而不是繞回來重擊我。N會和我靠在陽台吹風,在傍晚看著眼皮下的公園草地一點一點潮水般褪去。與那裡相比,新的房間太過逼仄,不過離學校很近,我可以督促自己每天到圖書館去,以便在最後一個學期結束前完成我的論文。
N走後,我仍然會去看他,以激勵自己。搬來這裡一星期後,我開始會準時出現在圖書館,勤懇地寫到預計字數,再搭公車返回N那屋,藉以獎勵自己。我坐到N家樓下的綠地公園長椅上,看著曾經的家,在暮色中漸漸變灰,就像是從時間的這端走回那端,從結局重返開頭,這樣,我們就能從頭再來一次。
我想念N。總是想他。
我著迷於這項活動,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隔天我還是會來坐在這,再隔一天也是,竟然就說服了自己待在長椅上,度過整夜。
過往從頂樓往下看,變成現在從長椅往頂樓看,在傍晚看,變成在凌晨看。我想看看陽台會不會飄出一兩件N的信物,或者,他會晾曬一件白巾,象徵對我舉了白旗,那麼,這個遊戲便會結束,我們會再次相聚。
我驚訝地發現,在白天某個時刻,看著頂樓的視線會與看著太陽的視線重合,我的眼睛被刺得流淚不止。即便是冬日,額頭和雙頰仍然開始感到熱燙,我饑餓和渴,卻不願意離開烈陽。住頂樓時,夏季炙熱也曝曬著我們的房子,我們共寢的棉被,現在那頂光籠罩著我,我也用雙眼迎接了曾經的烈日,我一邊流淚一邊嘗試睜開眼,如果能望見燃燒的明日,那麼就能逆轉時間。直到光偏離了視線的軌道,我閉上眼,仍然在哭,有一股暖火從眼窩中心擦過臉頰,那是光線逆行走回我的身心,恐怕也是N。
論文進度開始拖欠,我不得不回到那間又舊又破的新屋子,進行正常的睡眠,洗漱,和指導教授報告近況。我自我約束,一星期只能回到那公園兩天,其餘時間都得如常,不要去想也不能打擾N。我焦慮和憂鬱的時候,仍然傳訊息給他,想像他用溫柔的指尖安撫,摟緊我要我不怕。
當然也夢他。
在夢中,他有時是男有時是女,有時美有時醜。漸漸地,我開始想不起N是Norman、還是Noman?有時候是長髮,有時候短得亂刺,像公園草地。也許,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然太長,以上這些時刻都經歷過。我開始偶爾想不起他的臉,只記得他在夜裡,啜飲著我的下體。
直視烈日那天真的傷了我的眼睛。我看不了太久的電腦和白紙,只看見文獻中眾多N一一浮現。
Null:無效的
Nomad:遊牧者
Nonhuman:非人
視線不佳,也導致我知覺錯亂,有好幾次,該上到五樓卻不小心多走了一層,這棟公寓的頂樓僅有一扇森然的鐵門,無法通往N的所在。
多走一層樓的身體記憶刻印在我的深處,也許是藥的副作用,也可能是那沿著軌道走進我心的炙陽,擾動了這一切。我開始夢遊,常常一睜眼,鼻尖已逼近頂樓鐵門,聞得到鐵鏽味。
鄰居敲門,說我半夜會大吼大叫,她身旁的一對兒女盯著我看,歪頭翹嘴,滿是輕蔑。下樓遇到家開祠堂的阿嬸,則勸我去收驚。教授提醒我這學期再不畢業就沒機會了,説不值得為N賠上人生。醫生則説:慢慢來,不著急。
bān-bān–lâi——N說。
我反覆聽著這幾個字,一個音節緩慢拉長拐彎,直到變形,把我吞噬。
我有在努力,不過狀況時好時壞。媽媽有一陣子從南部上來看我,在沒有廚房的小套房裡,以卡式爐變出三菜一湯,夜裡她睡在我的腳下,在我被背上冷汗泡成褥瘡之前搶先拭去。
對於失常失序的女兒,她展現出為人母的極致仁慈,於是她在的那幾天,我盡量自律,論文也大有進展。她問我,要不要搬回家裡,有人照應?我告訴她,剩下這幾個月,想要靠自己。她答應了我,神情欣慰。
有天她早起,打開了窗戶讓風進來,而不是讓音樂出去。接著拉開窗簾,用抹布把地板灰塵抹乾淨,幾乎每一天都刷洗廁所和倒垃圾,將我從混沌和失明中拉回有光的現世。
有她在,雙眼晶體直視烈日留下的紫色和白色斑點不見了,那是離開N後我心中的柔軟偶爾滾動起來的時刻,輕盈的,蓬鬆的,我的童年和血緣,無憂的昨日。我從床上爬到腳邊去抱她,對她說出我的感謝,抱住的僅有一團棉被。
N,我已分不出是真是夢了。
夜裡我抱著那團棉被,我媽的魂魄,回到了公園。我對著附近的鄰居說,我不是遊民,但是這是為N流浪沒有錯。他們來關切的臉皺起,交頭接耳討論著,要不要打給學校或醫院。只可惜他們只想替我決定該去哪裡,卻也非常憊懶,沒有人付出行動。沒多久,眾人就散去。
棉被裹緊,我抱腿坐成一個N。
想起住在頂樓時,高處往公園看綠色草地皮退潮的樣子,如今我就躺在當時凝視的表面,意識昏沈。我忘記帶藥和水出來,一度陷入恐慌,但看著N便漸漸冷靜,決定暫時不去想論文的事,而是讓醫生説「慢慢來」的口型,在腦海裡重複播放,成為穩定的頻率。
bāN-bāN——。
N一定在某處偷偷看我。
接近凌晨時,下了大雨。我被淋濕的棉被壓得喘不過氣,做了一個N游泳過來救我的夢,在他後面,有好高好大的一堵牆,是海嘯。
N對我伸出手,像要救我,也像要掐我。水把我們一層一層剝開,皮膚、聲音、性別、名字,都攪散化為漩渦。我們交換了方向,也交換了重量。到最後,我不知道是我在夢裡看他,還是他在夢裡看我。我醒來,也沒醒。身體還在,語言失效。我只剩下一種感覺,好像我不屬於這裡,但也不屬於那裡。我不是我,是N。
這個夢結束在一片迷亂之中,陽光已然升起,從頂加的屋簷照來。雨停了,棉被濕了又乾,我同樣很臭。很臭很臭,像裹屍布。
今天是沒輒了,只能回租屋處洗漱,而那條棉被也只能丟掉。為什麼呢?明明是一樣的棉被,一樣的太陽一樣的曬。也許是因為雨水,因為不在有N的陽台,所以棉被狹帶著我們的風雨只能死去,發出陰屍般的臭味。
為了避免重蹈覆徹,我回到住處休息了一下,回到公園前繞去大賣場,買了特價的單人帳篷、手電筒和睡袋,還有一袋吐司。這是為長期抗戰做準備,離公園五分鐘的距離有一家便利商店開放給路人使用廁所,我準備了毛巾可以擦澡,這樣應該還可以撐兩三天。
兩三天,這是我給自己下的最後通牒。如果N仍然拒絕,那麼我會回去把論文完成,把五樓公寓退租,然後回到有母親的家,有風、有光,風光有序的人生。
睡到一半時,發現今夜仍然下雨,而且變冷了。我拉開帳篷的拉鍊往外看,雨還挺大,街上無人,除了雨聲。在帳篷拉鍊拉開的四十五度角中,我瞧見一雙白色拖鞋正往我走來,腳趾的形狀也很熟悉。
是N。
我心跳漏拍,屏息等他靠近,他卻突然在我面前停住,忽然蹲下來,朝帳篷吐了一口水,然後竊笑逃跑,聲音尖細年輕。我想上前去追他,但這該死的便宜貨帳篷,拉鍊拉到一半卡住了,等我順利拉開時,看到人已經跑遠,是兩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手裡還拿著手機,嘻嘻哈哈錄下了我的頹敗。
此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雨停之後,我將帳篷收了,心被雨水泡得漲起,潮濕陰鬱。草地上的泥土濕軟,我看見那兩個青少年留下的拖鞋印積了些水和泥。也許有鄰居通報,陸續有人對我問話、找碴,便利商店的公用廁所,莫名開始上鎖。城市像有知覺的機體,拒絕我,一寸寸把我排出表面。
我第一次感覺到恨。
恨像戶外蚊蟲一樣,沒多久就閃爍而去,可以輕易忽略了。
隔天上午打盹時,警察來了,盤問了一些問題。我出示了學生證,向他們解釋只會待在這裡兩三天,正在進行生態研究之類的。年輕的警察看著我的證件,「嗯」了兩聲便離開。
我笑了,「嗯」也是N的訊號。
我把麵包吃了,換過了衣服,擦拭了身體,購買足夠的飲用水。
乾淨、體面、飽足。
心態相較於前一天,似乎調適得更好了。白天的時間,我一動也不動,在公園像隻陽傘撐著。我甚至在看著頂樓發呆時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和N之間的回憶,所以心情愉快。
無論是我,還是我和N,似乎都在好轉。也許是太陽曬得太久了,身體軟。熟。乾。公共廁所的鏡子裡,臉變黑了些,頭髮閃著油光,嘴角的皮屑拉扯時會裂開一點血,但一點都不痛。我試著想起自己的名字,又覺得不重要。
我眨眼,臉潰散;我不動,臉模糊。
邊界正在消解,我看見街邊N開頭的話語:
No smoking、No parking、No entry、No name、No me。
整個世界只剩下N。N。N。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就在那天傍晚,天色已經轉紅,即將入夜了。我仍然一眨也不眨地望向頂樓。突然間,有件白色布料飄進了我的視線,被風吹得揚起,淡淡的夕色打在那白布上。
那是白旗,N投降了。
我站起身來往公寓狂奔,推開沒有上鎖的鐵鏽老門,是的,這是身體的記憶,身體記得一路奔上六樓所需要的能量,而為了奔這一趟,身體早已積蓄過剩。腳與樓梯合為一體。牆在喘。門在等。過去我一次一次從夢遊中醒來時,鼻尖緊貼頂樓鐵門,為這一刻做足準備。
我推開家門,沒上鎖,一切都和當時我被迫搬離N時一樣,家具蒙著一層灰塵。從頂樓眺望公園草地,剛剛自己待過的地方,看見一個帳篷的遺骸,漫地雜物,我簡陋的生活痕跡。像褪去的蟲殼,這個城市的失序亂碼。
頂樓、公園,是一面傾斜的鏡子,我是連接其中的一條線。
注意看,字母N,兩豎直線之間,有一條下墜的線,那是我延伸的脊背、逆行的時間。
我走上陽台,大口吸進餘暉與煙火氣,黃昏撐開了世界的裂縫。N的身體中,將重新長出綠地,覆蓋整座城市。
我閉上眼睛,站在虛空之中。
我並非選擇死亡,而是被允許。允許我接近N。
允許重力把我變成別的東西起飛,前往語言和意義的邊界。
再也沒有風光有序的人生。沒有母親和醫生。再也沒有天與地,生與死。
沒有身體,沒有性別,沒有名字。
成為光線、視線、揚起的白旗。成為空氣和草地。
成為這座城市未被發出的一聲:N……
得獎感言!!ヾ(*´∇`)ノ
電話打來時,猶豫了兩秒要不要接,因為很怕是信貸。不是貸款就是得獎,寫作者的生命週期,想來有些驚險?
距離第一次投稿Unitas Youth已經過了一年多,中間擱置許久,去忙學業和其他稿件了。四月某天去高雄三鳳宮拜拜完,突然覺得可以回頭撿起這篇小說。
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命運吧?結論是大家有空時可以去大廟走走。(無宮廟業配)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動機起先是「來個類似媽佛版抓交替的故事」,後來是「試著把符號學應用看看」。N這個字母的結構很特別,穩定又搖晃,再補一筆就可以變成無限符號。文學有可能超越生死嗎?寫作時反覆想著這種問題。
Q 這篇作品曾以不同的版本投過聯文新人賞,可否跟我們分享目前這版修改上各種考量?
A 主要是確立主軸以及製造明確反轉。前個版本較注重主角形象塑造,結果大家看完都只有覺得很瘋(不然呢)修改時決定簡化敘事軸線,將敘事者「我」與外部零件完全對立,並設定「N」的多義性。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主婦魂想買手持式調理棒已經一陣子了。夏天到了,很想在家打果汁⋯⋯
重磅點評| 對往日幽魂的眷戀和絕望 /朱和之
頂加是不少新移入城市者不得已的租屋選擇,因陋就簡,作為過渡而非長久安身打算,運氣好的話空間相對開放自由。小說中的「我」從六樓頂加搬到另一棟沒有加蓋的五樓,一層之隔,卻是違章與合法、將就與認真、放浪與責任的巨大生活態度差別。
新家代表著社會化,必須忍受他人、約束自我,並且回到「正軌」進行早該完成的論文書寫,朝著「風光有序的人生」邁進。「我」對新家適應不良,眷念著N,不時回舊家樓下張望,然而過往不容逼視,是無法歸返的自由夢境,尚且讓人益發在現實中知覺錯亂。
N乍看是舊情人,也可以是從前之我,或過往的一切。數學上N代表自然數,是中性的,而小說裡偏取其非社會性或否定性的意涵,諸如無效的、游牧者、非人,乃至化約為不可、禁止等等。只有慢慢來的「慢」字尾音用大寫的N寫作bāN,是說來容易的精神無解之方。
「我」眷戀著往昔,母親的到來與救贖似真似幻,其魂魄終究也在雨中發臭死去,而仰望頂加演變成長宿公園,每況愈下。
小說用象徵性的細膩筆法,將蝸居都市邊緣空間的氛圍,以及飄游於社會結構界線的荒蕪心境捕捉得頗為傳神,把現實中遭遇的挫折、孤寂與沒有出口的情緒精準暈染出來,是一篇小說感到位的佳作。
但不知是否篇幅所限,結尾顯得匆促,倘若能讓蓄滿的情緒用較凝鍊的方式表達,會使作品更增厚度。

朱和之
以臺灣歷史題材小說為創作重心,著有《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南光》、《風神的玩笑》、《樂土》等。曾獲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首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長篇歷史小說首獎、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