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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考場裡,也能長出文學的光|郝妮爾╳宋怡慧╳陳允元

by 郝妮爾

郝妮爾

☑︎ 經驗召喚師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藝術碩士,於宜蘭經營向予書苑,推廣文學教育。長期深耕藝文採訪、劇場評論,創作範疇囊括散文、小說、童話、劇本。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蘭陽文學獎、後山文學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並入圍臺灣文學金典獎。出版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去你媽的世界》、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並與勵馨基金會合作劇本書《拾蒂》。

宋怡慧

☑︎ 閱讀傳教士

新北市立丹鳳高中圖書館主任。熱愛閱讀也致力於推廣閱讀,曾獲《親子天下》翻轉教育創意教師、教育部第一屆閱讀磐石獎之「閱讀推手獎」,並擔任二〇一九至二〇二三年教育部圖書館事業諮詢委員、文化部線上主題書展策展人。著有《用書打怪》、《一筆入魂》、《國學潮人誌》、《跟著24節氣閱讀》等書。

陳允元

☑︎ 創作計劃接生員

台南人,一九八一年生。詩人、學者、台文界哆啦A夢,慌張主婦的老公。當過幾年作文家教,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開設文學研究方法、文史轉譯寫作與文學創作等多種課程。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詩集《孔雀獸》、散文集《明亮的谷地》。

從國中會考到高中學測,這幾年台灣的大考作文正逐步擺脫制式八股的枷鎖,朝不羈的靈魂邁進。然而,「自由」這件事情對於陷落考試中的學生們,究竟是一種祝福還是另一種詛咒?畢竟,在這場升學的試煉中,一邊是主打「絕對正確」的選擇題應試,另一邊的作文,卻又像是不甘心的舞者,想邀請人一起跳出屬於各自的舞步。

本篇訪問,邀請面向三種不同學生群體的老師,共同對話:出版多本文學寫作專書的宋怡慧,分享其如何陪伴國高中生扎穩地基、構築靈魂文章;於台北教育大學任教的陳允元,面向的則是一群文思敏銳,且期待精益求精的敏感青年;在宜蘭成立向予書苑的郝妮爾,則因面向學生的年齡層更廣,進一部描述學子從國小階段逐步成長、期間碰到的寫作困境。

三位老師的對話,與其說是為大考文學之路尋找一套標準答案,不如說是在分享他們如何陪伴、如何感受那些受考試綑綁的心靈,走出自己的燦爛軌道。且不約而同的,雖身處三個不同的教學環境、面向截然不同的學生,然彼此思考文學的路徑,卻恰指向同一種光。

✎ 從作文回扣人生

Q 在教育現場中,您如何引導學生從自身經驗出發,寫出特別的作文?

宋怡慧(以下簡稱怡) 說起「特別」,我覺得可以從近十年來學生面對作文的狀態來思考。現在的孩子的確較少時間回到生活中去「探索」,這也讓教育現場思考寫作的方式越來越不一樣。我教書會遇到一些數理資優生,發現他們的寫作能力不比文組弱,而且擲地有聲,很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比起議論,不太懂得抒情達意。但這個部分,我認為不必著急,寫作的原始點是要回應每一個人的期待,對學生來說,起點當然是先從「考試上可以得高分」開始,他們面對的讀者先是「閱卷老師」,明白這件事情以後,才有機會逐步帶著他們認識:文章的讀者不只老師,可能還有你的家人、朋友、一般大眾,或許,將來也有機會寫篇文章給自己,如此一來,我們所回答的就不再是一個作文命題,而是人生問題。

陳允元(以下簡稱元) 我很認同宋老師說的,特別是最後的「回答人生問題」。面對學生,我的作法好像也是這樣,慢慢喚醒他對於生命各種不同經驗的覺察。記得我博士班的時候,曾經接過一對一作文家教,剛開始上課時,學生只能回答是非題或選擇題,得花一點時間慢慢跟他建立信任基礎,他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有這麼多事情值得挖掘,逐漸越寫越自由。

現在,我在台北教育大學上課,面對的是大學生、研究生,也有機會鬆綁過去以大考為標的的教育方式,可是本質其實沒有改變,都是想讓大家一起思考、討論。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在大學兼課教書,有一堂課的經驗影響我的教學至今。那天我請全班四十多個人各寫一千字的極短篇,再把文章投影出來,讓所有同學逐篇討論。在那堂課上,我能看見有同學的眼睛亮起來了。

後來有學生回饋,說他過去交完作業頂多收到一個分數,作品很少被這樣公開、仔細地閱讀,那樣被謹慎對待的方式,會成為他日後寫作的動力。這或許也能回應到宋老師所說的,「知道自己的讀者是誰」真的會改變一個創作者的寫作方式。

郝妮爾(以下簡稱郝) 在向予書苑,我面對的學生多是從國小到高中階段,有些孩子上了很久的作文課,你可以看到他小的時候眼神閃閃發亮,可是隨著年級越高,他卻越顯得疲倦;過去能寫山寫海,最後只能細細寫出考試壓力的也很多。所以我有件很重要的任務,就是不厭其煩地在課堂上開啟各種感官的能動性,這或許近似於陳老師說的:「經驗的召喚」。我想說,這樣的召喚不是發生一次就夠,而是需要時時被提醒:你的日常值得被書寫下來,這樣一句平凡的話,是學生階段很需要被一再提醒的事。

✎ 標準內外的書寫

Q 大考作文和文學創作是衝突的嗎?擅長寫大考作文,代表擁有寫作上的才華嗎?反之,在文學獎得勝的人,是否有可能不擅寫大考作文?

 從「大考作文」到「文學」之間的距離,就像一道自由的證明題,先是鬆開對於「讀者是誰」的想像,接著鬆綁「主題限制」的想像。可是這對多數學生來說其實非常辛苦。特別是台灣現在的教育環境,越往上唸,能夠沉浸在生活中的餘裕就越少,對於「正確答案」也就越執著,那當然會有種越寫越不知道怎麼寫好的感覺。

學生通常不是一開始就厭惡作文,他們原先可能都是多感、善於觀察的人,可是當體制不允許這麼做,且我也理解體制課程需要一套系統來鑑別學生的能力,給予他們適當的教學。但這樣一來,會不會讓台灣學生對於寫作產生負面的印象呢?

 這讓我想到一件事情。我之前的家教學生,拿了老師發給大家參考的模擬考範文給我讀,他問我:「為什麼學校說的『好作文』跟你教的都不一樣?」那篇作文裡有各種華美的金句、名人的經驗,讓我覺得滿恐怖的——所謂「高分作文」跟我的文學觀原來有這麼巨大的落差?後來演講場合,也有高中生跑過來跟我說他覺得很痛苦,因為自己很喜歡創作,可是學校作文好像跟他的自由靈魂背道而馳。

 這也是我長年以來與同學溝通的方向。寫作很像蓋房子,如果要蓋一間醫院,你就不能拿蓋教堂的建材來用。我們的生活經驗,就是搭建房屋的素材,但是在尋找素材之前,我們一定得先讓同學把缺失的部分補起來,讓他知道房子的基礎結構是什麼——以作文的修辭來說,比方說這裡可以使用押韻還是反差?你要用比喻還是因果關係?你想要使用漂亮的句子還是營造一種意象感?

以國中會考來說,那些結構就像是一種六級分的地圖,我們先按照地圖練功,學生被貼上「作文不錯」的標籤以後,自然會產生信心,還是可跳出框架尋找自己的風格,思考該如何妝點房子、如何寫出真心實感?人很有趣,只要分數高,就會覺得自己能寫。因此,從這角度來說,大考作文與創作之間應是不會衝突的。

 沒錯,我後來也跟那位學生説,大考作文很像一種表演,你能夠放任自己的靈魂自由馳騁,應該也能夠收束回來。作文給的是一個模組,當學生在這個模組中游刃有餘後,就開始不甘於公式化的思考,脫離了大考階段之後就會想要跳出來嘗試各種文體。但模組練習對於打基礎還是很重要的,不僅只是針對國、高中生,成人寫作者也常是在這樣的狀態中一再突破自我。

我在研究所開設的課程不只教創作,也讓學生練習如何生出一套完整的「創作計劃」,從概念與議題開始思考,乃至如何落實、試寫段落,寫完以後大家就可以直接去申請補助。這樣的形式毋寧也是一種創作的「變奏曲」。

在文學這條路上耕耘久了,我們會知道寫作者要面對的往往不是技術課題,而是思考「你始終在意卻不斷迴避的生命課題是什麼?」我的創作課到頭來其實在陪伴學生共同發現這個東西,然後超越文學獎的單篇競技層次,朝向一本書的完成或長久的寫作之路前進。

✎ 換雙陌生的眼睛

Q 高中生的生活通常充滿了考試、升學,在沒有餘裕參與太多課外活動的情況下,個人經驗隨之受限,該如何轉化日常,寫出真誠卻不無聊的作文?

 但我感覺,光是有餘裕能夠思考這個問題,對體制中的學生來說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學生的生活被考試壓著走,放學後繼續被各種補習填滿,如果真的能夠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應該都會選擇大睡一場吧?這樣的結果就是,最終不管大家面對什麼題目——談孤獨、枷鎖、自由——都會聚焦在「考試」上。我常覺得,最終能夠在考試中拿下高分的人,或許不是技巧上最純熟的學生,而是在這樣的狀態之下,還是能夠擦亮自己的心,袒露在試卷上的人。

 不只是考生,這對多數創作者來說也是一種挑戰。比方說,我在散文集《明亮的谷地》寫下母親過世的感受——這對我來說是生命中的大事,在文學中卻成了一種平凡的經驗。但我認為,文學作品並不是真的要大書特書什麼了不起的生命經驗,而是擁有「將習以為常之事陌生化」的能力——像是不熟悉這件事情似地,重新去感知它、好奇它、思考它。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的生活不足為奇,好像沒什麼好談的,可是再無聊的經驗,都有機會寫出自己的味道。

比方說「上學這段路」這個題目,你每天搭捷運、他有父母接送、有人是自己走路,三種路徑就會有三種不同的上學風景,再加上天氣變數,能寫的細節就很豐富。能否用身體去記得這樣的感知,而不只是腦中憑空杜撰,我認為是最終創作的關鍵。

 我剛出版的新書《跟著24節氣閱讀》,談的就是感受四季。「感動」是很人性化的存在,通常來自很小很小的事——不過郝老師說得對,現在的學生已經忙到連小事都無心感受,那怎麼辦?其實我們不必刻意尋找,直接從二十四節氣著手就好。在這本書中,我一一對照節氣,找了四十八首不同的詩,以古人的文句對應現實生活中的感受。

在「雨水」此一節氣,我引用杜甫寫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描述春天的雨不同於夏雨,是綿綿落下,在不知不覺中被淋濕,所以他以「潤」來捕捉。藉由這些詩詞,讓學生有機會一點一滴打開自己的感官。

寫作就是一種五感的啟動,我常跟學生說,「如果就這樣按照寫作公式走,起承轉合都是預設好的,你甘心嗎?為什麼不挑戰自己呢?為什麼不挑戰那些給你分數的人,讓他們看看你們這個世代的文學,也如繁花盛開呢?」而面對挑戰的第一步,就僅僅是回到身體最原始的感官記憶。我始終相信,真心的文字,最終仍然能夠得到注目。

採訪撰文|郝妮爾

攝影|劉璧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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