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平常相遇當月作家 【當月作家】以小說繼承父親的青色之花 ── 一青妙

【當月作家】以小說繼承父親的青色之花 ── 一青妙

by 班與唐

一青妙從出版散文《我的箱子》以來,即是以自身臺日混血的家族記憶出發,讓讀者看見善於臺灣料理的日本母親一青和枝,與沉默寡言的父親顏惠民,不僅以女兒的角度爬梳與母親、父親的關係,還牽動了臺灣與日本自日治到戰後以來的文化繫帶。這次她首次嘗試小說創作,以探尋父親為主題,構思了三名女性解開父親留下的「青色之花」謎題的故事。

《青色之花》

聯經出版(2025.07)

燕雪、妙玲與笹三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因為擁有同一張老照片——三人的父親在年輕時登能高山的合照——牽起三人追尋父親的旅程,也帶出寫在照片背後的「青色之花」隱含了三位「沉默」父親的哪些往事。

Q 當初如何從一張父親登山的老照片,發展成三位女性(笹、燕雪、妙玲)追尋各自父親的故事?

A 二〇一三年出版《我的箱子》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父親生前為何經常憂鬱地關在房間裡不出來?為何身分認同對父親而言非常重要?為了找到答案,我開始調查父親在一九四〇年到一九五〇年發生的事情,到處向親友詢問父親的過往,才知道父親曾讀過臺大地質系,有兩位要好的同班同學,其中一位是政治受難者葉雪淳。

我從親友手邊獲得許多父親的書信、日記本等,有一組父親獨自登能高山的照片非常特別,背面有一段父親寫的句子:「是否要追尋綻放在地平線盡頭那座山丘上的青色之花,徘徊在無邊無際的世界?!」,旁邊寫有日期「一九四九年五月」。這個時間點很微妙,剛好是四六事件發生不久,但是問了周遭的人,沒人確切知道父親參與了多少事情。

後來發生很巧的事,我看到一篇學者寫的部落格文章提到臺大地質系學生為日本教授舉辦餞別晚宴,上面提到「顏惠民(一青妙父親)缺席」。我看到了很驚訝,留言表示希望聯繫學者詢問父親的事情。意外得知,另外有兩個女生也因為這篇部落格想向學者詢問各自父親的事情。

我拜訪完學者之後,也跟那兩位女生聯繫上,一位是葉雪淳的女兒,另一位甚至是我小學五年級的家教老師,真是很巧妙的緣分。當我聽她說,我父親以前經常帶著笑容看小孩玩耍時,有種被安慰的感覺,因為那跟我記憶中抑鬱的父親是很不同的形象。那刻我也意識到,我們三人的父親都留給了女兒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這一段追尋父親往事的收獲,我本來是計畫寫成非虛構作品,寫了十年左右,但發覺在世的人對於父親知道的細節太少,寫成非虛構作品似乎行不通,這才想說改用虛構的小說試試看,也就成為現在《青色之花》的樣子,虛構之中揉合一部分的真實經驗,像是笹的父親瑞山就讀學習院與寄宿前日本首相犬養家的情節,即參考自我父親的真實經歷;笹發現父親在臺灣與日本登記的身分資訊不同的段落,也是來自我調閱父親檔案的經過。

Q 為何想安排小說人物笹親臨三一八運動現場?從日本人的角度會怎麼看臺灣近幾年的公民運動?

A 我在創作這部作品的初期,適逢臺灣發生三一八運動。我大略知道臺灣發生過野百合運動、野草莓運動,但這些學生運動之於我還是有段距離。因此我一聽說有場學運正在發生,就決定從日本來臺灣一趟,想親眼看看現場狀況。

老實說,我原本預期會看到像日本一九六〇年代全學共鬥那種頭破血流的場面,想不到公民都好有秩序,到處搭帳篷,有種野外露營的感覺。

其實我以前是對政治冷感的人,覺得政治離日常生活很遙遠,從未去投票過。這也與日本長年由自由民主黨執政、議會裡普遍是七、 八十歲的長者⋯⋯這些現象有關。反觀臺灣人會特地買機票回家投票這種行為,對於日本人來說很不可思議。正因為日本與臺灣的政治氛圍如此不同,我在目睹三一八運動之後,深刻地對臺灣人參與政治的行動力感到佩服。

我為了想要更了解父親,從對臺灣歷史幾乎一無所知的狀態,慢慢從葉雪淳與其他人的口述資料、白色恐怖與二二八相關的歷史書籍中盡可能地去了解那段歷史,試著藉此理解父親活在威權時代下的陰影,也因此稍微懂得人們想為自由民主奮鬥的心情。當我看到三一八運動在眼前發生時,確實有種見證歷史的感覺。

就像小說的「青色之花」致敬了《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等前人追尋民主自由的理想。即便他們當時身處威權時代,無法預知自由是什麼,但他們對理想的想像仍被保留下來,成為我們後人的基底,繼續為實現理想而努力。

Q 當初有先決定目標讀者是臺灣人或日本人嗎?會如何為文化背景不同的讀者建立二二八、白色恐怖等歷史資訊?

A 由於我習慣用日文創作,所以一開始設想的讀者是日本人,日本的編輯也建議我將臺灣的背景資訊寫得更詳細,像是在臺灣生活的日常、迪化街的街景,或者二二八事件等歷史背景,所以日文版確實會考量日本讀者對臺灣較陌生這一點,酌量增加資訊。

就我的觀察,對臺灣有興趣的日本年輕人,通常都是先接觸飲食、旅遊等方向,之後才可能進一步知道臺灣有過日治時期,或發現老一輩的臺灣人會講日語。只有一部分五十歲以上的日本人知道有些長輩是「灣生」。

不過最近陸續有以臺灣歷史為主題的電影、漫畫引進日本,讓日本人稍微認識臺灣的歷史背景,雖然或多或少聽過臺灣有威權時期,但可能無法完全理解身處那個時代的感受。

《青色之花》的臺灣主編便曾跟我分享,她的家族也有遭到政治迫害的經歷;前陣子到電臺錄節目時,主持人也提及自己的舅舅有偷渡到日本的經驗。

其實臺灣有許多家族跟我父親有相似的遭遇,讓我深刻體認到臺灣人的故事比日本人複雜得多。

在日本也有一些臺灣人長輩,他們非常關心臺灣的民主發展,一直想為臺灣多做一些事情,但我也感覺到長輩的歷史記憶可能會有斷層危機,我們這一代必須把握機會聽長輩說故事,把歷史傳承給下一代知道。

這也是我持續想挖掘父親過去的原因——儘管不一定能找到答案,但我還是想站在臺日連結的基礎上,繼續挖掘過去的故事。

Q 這次書本的封面設計,別具巧思地呈現了小說「青色之花」的概念,這是你與繪師松尾泰子共同討論出來的成果嗎?

A 我一直都很喜歡松尾泰子老師的風格,仔細看她畫的人物,眼睛都是黑色的,看不出悲傷或開心的情緒,有曖昧的解讀空間。

《我的箱子》書封也是請松尾老師繪製插圖,這次同樣請松尾老師幫忙設計。不過我最初設想的書名是「解謎〜三人の娘〜」,與主編討論後,希望有更直觀的書名,思索許久才決定叫做《青色之花》,讓小說的劇情主軸直接成為書名,接著才與松尾老師討論如何呈現小說的概念。

讀者若有讀完小說的話,應該會知道「青色之花」不是指特定的花,就像青鳥一樣,是人們追尋的理想。松尾老師在聽完構想之後,完成了插畫設計,正如大家現在看到的版本,有青色之花、三位女性,並將能高山作為背景。

仔細看會發現松尾老師特地加了兩道燙金的線條,代表的是自由的「風」,吹過了已經看見能高山與青色之花的三位女性。

Q 綜觀創作歷程,你認為《青色之花》具備怎樣的意義?未來還會想繼續以父親家族的故事,作為主要的書寫主題嗎?

A 《青色之花》可說是為了尋找父親的足跡而完成的作品。曾有一度,我以為自己與臺灣的關係會隨著父親去世而斷裂,但在訪問長輩、閱讀前輩回憶錄等過程中,我了解臺灣經歷過哪些歷史事件,設法從父親身處的時代來體會他的心境。

當我第一次得知阿公(顏欽賢)與父親曾受到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牽連時,內心受到非常大的衝擊,但也是在了解那段歷史之後,我感覺有稍微靠近父親的心思,比較能理解父親複雜的心情。

其實家族還有非常多值得挖掘與書寫的故事,只不過願意談論往事的長輩並不多,例如我曾經問叔叔,以前受到政治迫害時發生過哪些事,但他總是笑咪咪地說「不記得了」,我感覺得到他不希望我觸碰過去的記憶。對於上一代來說,內心可能多少還是有恐懼,所以有許多事情不希望說出來。即便是到了下一代,有些人也不一定願意挖掘家人在威權時期所經歷的事情。

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用虛構的小說來講家族故事,在真相有限的情況下,可以靠自由的想像力來彌補,自由自在地書寫那個時代的故事。例如我在《青色之花》中安排三位父親與陳舜臣、楊逵等真實歷史人物相遇,未來我要寫叔叔的故事的話,說不定也可以有類似的安排(笑)。

我相信他們的故事就是臺灣人的故事,值得被寫下來。現在回頭看,我在完成《青色之花》之後,更加能感覺到自己是為了寫這部作品才走上作家之路。

採訪撰文|班與唐

著有歷史小說《食肉的土丘》、《安雅之地》,合著《文學關鍵詞100》等。寫小說之餘經營YouTube、podcast「熬夜的便當」。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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