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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算公允,但我以為讀郭品潔的任一本詩集,都該知曉一個重要前提:詩人身患某種特殊的病。在二〇〇三年底出版的第一本書《讓我們一起軟弱》的後記裡,詩人寫道:「如果說人生是環繞著自己想要(或逃避)的東西的一連串行動,從青春期開始,由於某個特殊的病,川流不息的疲倦和舉步維艱使我在大部分的時刻選擇了不行動⋯⋯」
以此作為線索,我們會發現,詩人看待萬事萬物的觀點,都從一副脆弱而苦痛的身體出發。詩是他抵抗不行動的行動,如少年的自己對他說的:「至少⋯⋯至少我們還寫了那些詩。」亦應合了他在第二本詩集《我相信許美靜》裡所陳述的:「寫詩就是承受失落。」
寫詩也是代替身體去回應失落,是表明身體有時就是失落本身。消逝、離散、求不得,都緣自肉身有限。因為特殊的病,郭品潔充分體悟詩有「離肉得樂」的自由,且掌握詮釋權:身體是樂園與失樂園並存,若有一條隱隱分隔的線,郭品潔的詩就是在製造那條線。
新作《尼安德塔樂園的嘆息》則進一步對「那線」做出說明。詩人以早期智人人種的存世基因定義寫詩的欲望與能力,又因幽魂般憶往的召喚而驅動:「詩歌迫近我——如一股強大的基因流動。」
所以說特殊的病,或許更像是不得不寫詩的病?有些人寫詩是出於某種追求,有些人寫詩卻像是不得不,郭品潔更似後者。某些微病感受唯有詩能精準代言,說出「忍住疼痛不想哀鳴」的原因,說出「只要沒被人一腳踩熄/香菸會一直升空,升空/希望天使在乎的不只潔淨和心」的願望,以及「控制心的收縮/為愛效勞」的負擔。
詩也讓他在〈回診〉中看「飲水機是觀音/便斗以寡敵眾/電梯痴漢擔當」,是苦中作樂,也是甜口良藥。詩形容他的膝蓋「像一對告密者/在屋子裏發冷」。詩是「怎麼致命怎麼可口」,也是「盡可能艱難——/盡可能輕易——/留下的/殊途同歸」。
需要特別一提的,則是〈額葉言〉一詩。電影《飛越杜鵑窩》講精神病院裡的清醒者被切除前額葉,進入痴呆狀態,〈額葉言〉則以大篇幅的逐字稿般描述失能(或失智?)者的語言(身體)障礙與不可克服,逼視到碰觸眼球的程度。
那裡有所有病者想被理解的一切掙扎,唯有另一個病者,能如此全然包容,用他的詩。
撰文|湖南蟲
台北人。曾任職出版社、報社、雜誌社,當編輯與記者。經營個人新聞台「頹廢的下午」。著有《水鬼事變》、《最靠近黑洞的星星》、《小朋友》、《一起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