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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湖台夜話|寫作與挑戰:文學是以傑作定期

by 哈金

漢語文學界喜歡用十年來分類作家:七○後、八○後、九○後等等。像我這樣的五○後已經是恐龍級的了,四○後的就不必提了,已經屬於另一個時代。不過,這種分類並沒有實際意義,最多是強調一些人青春尚在,還有取得成就的可能。但可能並不等於現實,加上文學根本不是以代際來劃分的。

我常說青春年華是寫作的本錢,因為創作是高強度的勞動,需要充足的腦力和體力,還需要專注和運氣。年輕人往往對老一代人有怨氣,這可以理解。老作家們佔據了有限的出版和宣傳資源;在內陸他們許多人還身居官職——各省的作家協會的頭腦都是官員,這樣就給年輕人留下很少的發展空間,青年作家對他們的怨氣和對抗都是人之常情。而老一代作家們往往看不起青年作家,認為他們不過是在吃青春飯,寫得多是羽量級的作品,有的還不倫不類,最多不過是標新立異。

人們往往忽視了一個現實:文學是以傑作來定期的。如果一位二十多歲的作家寫出一部經典作品,他或她就不再是「青年作家」,因為在文學史上這樣的作家將跟魯迅、沈從文和張愛玲們並列,已經有了長久的生命。幾個世紀後人們不會注意我們這幾代作家的年齡區別,甚至連我們的名字都可能不記得了,頂多有個別作品會存下來。

其實,青年作家的怨憤是可貴的,尤其當這種怒氣能轉化成創作的動力。莫言曾坦然地談起自己第一次讀《百年孤獨》的心情,他說自己「感到憤怒」,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顯然,莫言有來臨恨晚的心態,覺得馬奎斯捷足先登了。但這只是表面,在這種憤怒下蘊藏著挑戰者的精神。這種才是莫言與眾不同的地方,他後來的小說寫作的成就正是建立這種精神之上的。青年作家對老一代作家的正常態度應該是在寫作方面挑戰他們,力爭寫出更優秀的作品。事實上許多老一代作家並不配成為年輕人的對手,他們不過是身居要職,手裡有資源,吃文學飯,眼下活得風光熱鬧,但從文學上來看多是無足輕重的。青年人寫作的起點在於選對真正的對手,你的對手將決定你的量級,所以你真正的對手往往應該是死去的大師。你可能根本超不過那些大師,但在心理上與他們接近會為你提供更高的平臺。

海明威是福克納和史坦貝克的同代人,也認識他倆,但他並不把他們作為對手,書信裡很少提及他倆。在他眼裡,所有美國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和赫爾曼.麥爾維爾)都不配做他的對手,可以說他是地道的「目中無人。」他心中的對手是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這兩位大師代表西方小說的主流,是一個多世紀以來公認的頂尖。從一開始寫作,海明威就是要佔據「淩絕頂」的位置,這種挑戰者的心態是他後來成為一代宗師的依據。一九四九年九月在給出版商查理斯.斯克裡布納的信中,年已五旬海明威大談自己怎樣跟那些文學大師在拳場上打鬥,他的心態完全是年青的,可以說是鬥志昂揚。 亨利.詹姆斯只被他用拇指戳了一下並打了一拳,就不得不向裁判叫停,而「莫泊桑先生」被他「用四個最好的短篇」就擊敗了。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海明威怎樣自負,他用的武器是自己的作品,渴望在寫作上超越那些大師。他坦誠地對斯克裡布納說:「我從一開始就立志要打敗那些死去的作家,我知道他們太棒了。我首先跟屠格涅夫較量過,他並不難對付。」在二十四年前給別人的一封信中(1925.12.20),海明威曾經認為屠格涅夫是「最偉大的作家」,雖然屠並沒寫出最偉大的作品。顯然,二十四年後海明威認為自己超越了屠格涅夫。

縱觀西方小說,屠格涅夫是最有影響力的作家,構成了西方小說的主調。從福樓拜,到詹姆斯,到剛剛去世的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都深受他的影響。目前仍在寫作的美國黑人作家厄內斯特.蓋恩斯 (Ernest Gaines)和查理斯.巴克斯特(Charles Baxter)都曾師承屠格涅夫。但海明威是從來不以人為師的,從一開始他就要力拔鼇頭,要把屠格涅夫打下台。

他真正心儀並敬畏的大師是托爾斯泰,在給斯克裡布納的信中他尊稱托翁為「博士」,想像自己怎樣跟托翁較量:「除了打敗世界冠軍,我沒有別的雄心。我並不想跟托爾斯泰博士打二十回合,因為我知道他會把我的兩隻耳朵都打掉。這位博士的耐力太強了,能不斷地打下去,而且還能接著再上場。我要跟他打六個回合,這樣他根本打不著我,而我會把他打出屎來,也許能把他擊倒。他並不難被打著。可是,天啊他出手太厲害了。如果我能活到六十歲,我能打敗他。」不想打二十回合,是因為他沒有托翁寫鴻篇巨制的氣力,所以只能打「短快」之戰。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我能寫得很好,但不能跟托先生在拳場上長久較量,除非我和家人都沒飯吃。」這也解釋了海明威為什麼最終能在短篇上獨樹一幟。

與托爾斯泰一較高低是許多小說家的雄心,就連法國女作家莎岡(Frocoise Sagan)年輕時也說過視托翁為對手。海明威在給斯克裡布納的信裡也提到一些布魯克林的作家不知深淺,一開始就挑戰托翁,成為笑話。海明威的吹噓似乎挺幼稚,但仔細想想卻很感人。首先,他已經是中年人了,仍能雄心勃勃地寫作,完全以一種年青的心態來挑戰文學上的巨人。更重要的是他的狂話其實表達了某種誠實,就是要在同一個場地與大師們相會:沒有花拳繡腿,全憑實力來競賽。這是為什麼在信尾他寫下「懷著虔誠的情意」(With pious sentiment)。

如果你是虔誠的寫作者,那就與大師們在同一個場地相會吧。

文|哈金
一九八五年赴美留學,於一九九三年獲布蘭戴斯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學位。於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移民,並開始英文寫作。至今用英語出版了八部長篇小說,四本短篇小說集,四卷詩集和一本論文集。作品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中文作品均由聯經和時報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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