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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邊角落陽中,犁一方文字的潮間帶─廖鴻基

by 留婷婷

「潮間帶漁業是所有漁業的基礎。人類是從潮間帶開始,一步一步地,從近海走向遠海。那時依海維生的祖先,拿著削尖的竹竿刺魚,這就是鏢刺漁業最原始的樣態。」採訪當日正值秋冬之交,廖鴻基穿越三小時的車程,自故鄉花蓮櫛風沐雨而來。他起得很早,卻不見疲態,周身有種堅定而沉靜之感;行裝清簡,顯然是個慣常在路上的人。談起東岸正在經歷的旗魚季,廖鴻基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言詞晴朗轉陰:「然而今年的花蓮港邊,以古法鏢刺旗魚的船,卻是連一艘也沒有了。」

紀實之岸・虛構之海

Q:綜觀創作年表,「最後的海上獵人」一詞,最早出現在你為公視紀錄片《戰浪》(二〇一三)所撰寫的〈最後的海上獵人〉一文。該影評與此小說《最後的海上獵人》之間的關係為何?

A:兩者的題目名稱確實是一樣的,但你要說前者是後者概念上的起點嗎,又未必如此。其實在我心中,「最後」和「海上獵人」這樣的意念一直都存在著。那篇影評是受邀撰寫的推薦文,只是借用了部分意象,這本《最後的海上獵人》,才是我真正想說的故事。

參與沿海漁業多年,我覺得最精彩的段落大概就是「鏢魚」。我擔任過舵手,也擔任過二手。我還記得第一次登上鏢船的時候,從發現魚隻、開始追獵、全船高聲吶喊、奔跑,整艘船好像要起火燃燒的那種感覺。怎麼會有那麼精彩的故事,而我此前從未聽說或者看見過。已經有人將陸地上的獵人寫進書裡,使捕獵文化得以傳承,但是海上的他們,是否等到這項產業沒落之後,就會全數消失,什麼都沒有留下?雖然我過去零星地寫了一些散文,公視也拍攝了紀錄片《戰浪》,但是我覺得,如果要完整地將這項漁業文化保留下來,還需要一本長篇小說。至少長篇小說未來的發展性比較高,可能轉化為劇本,變成一部劇情片——我有這個野心。

紀錄片所留下的畫面當然是很珍貴的,但不可諱言的是,它受制於時空,所能呈現的面向有限。小說或者劇情片就有可能超脫這個限制,將鏢獵旗魚的過程裡、最為精彩的「不確定性」鋪展開來,包括其中的風險、與獵物的拉鋸、鏢手的心理狀態等等。我見證了這項友善漁法的存在,也知道它終究會消逝,因為漁獲效率確實不及流刺網。以後的人,恐怕都摸不到回去的路了,那麼起碼現在的我們,可以試著留下一點東西。

Q:《最後的海上獵人》裡的許多素材,實則四散於此前已出版的多本紀實散文集之中。從真實走向虛構,散文走向小說,你在心態及文字上的變化軌跡是怎樣的?

A:我其實一直都很窮(笑)。所以過去都必須四處奔走、兼差,以賺取生活費。時間被切割得很零碎。也因為這樣,只能零星地寫些散文,去捕捉片段的意境,而沒有辦法好好地去處理一整本小說。或許可以這麼說吧:以前出版的散文作品,都是為了這部小說而書寫的筆記。我沒有受過正規的文學訓練,過往也不太清楚文類的界線何在,只是從一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有很強烈的說故事的意圖,也因此我的作品常被論者形容為「有小說味道」,那是因為我本來想寫的就是小說。之所以經常以散文的形式和大家見面,有兩個主要的原因,一是上面談到的時間問題,二是能力問題。

時間的部分,由於疫情的影響,外面的活動基本上都取消了,這反而成為轉機,讓我有七十多天的日子,可以專心完成這部小說。而在能力的部分,我認為小說重的是情節,需要循序漸進鋪陳,將情節向前推;散文重的則是氛圍,是當下的感官,以及對這份感官的呈現。散文容易表現情境之美,卻也容易導致審美疲乏,寫久了,覺得自己不免陷入一種思維和寫作上的慣性。這次要寫長篇小說,其實有些掙扎,與友人蕭義玲教授商討後也反覆修改,希望能破除以往的書寫框架,有一個新的展現、新的陳述方式。

對我來說,小說是一種相對完整的表達,需要時間去經營它、結構它。比方說寫「邊角漁港」,你就必須下功夫思考,甚至在筆記本上畫出這座漁港的平面圖,想像舞台如何搭設、人物如何走位、情節如何推演。我知道自己有很大的野心,既將長篇小說視作保存漁業文化的途徑,也當成自我實現的手段。這些使命和責任,都變成了壓力的來源,以至於剛定稿的時候,整個人都有種恍惚感。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本小說算是開端,所以文字談不上什麼技巧,只是以很平實的方式去講述一個故事。但願這個嘗試是成功的。

邊角漁港・眾生浮沉

Q:小說以海湧伯、粗勇仔、清水這三名主要角色之間的互動為主軸。海湧伯與粗勇仔皆有其現實指涉,那麼,清水這個人物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你部分生命經驗的投射呢?

A:「海湧伯」是我從第一本書就開始使用的一個角色名稱,一直用到現在。很多人會問我「海湧伯」是真有其人嗎?我通常會回答:「海湧伯」是一個共相,指代的是我曾經遇見的、許多充滿海洋經驗和智慧的老漁夫,「粗勇仔」自然也是如此。可見彼時寫的雖然是散文,但已經是以小說的想法行事,去營造一個虛構的人物,賦予其形象和個性。江華宗船長就是這些老討海人中的一個,因此他曾被人們認為是「海湧伯」本人,但其實我上鏢船的那幾年,跟隨的是另外一位船長。

必須坦言的是,與江華宗船長的相遇是難忘的。那時的我與小說中「清水」的遭遇有點像,都是遇到了一些困難,想要逃離陸地,於是就走去港邊,看看有沒有機會成為「海腳」。確實在三個角色之中,「清水」的個性、際遇、人生細節,和我對這個人物的規劃,以及我自己的親身經歷,關係比較密切。比如說他曾經做過的夢、他原生家庭的問題、寄人籬下的求學生活、受人欺瞞的往事。要說是投射、折射還是融合,或許都有。但是換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未曾遇見這些事情,清水大概不會離開薄情的、並不溫暖的陸地,走到港邊,也走到了更遼闊的海上。同樣的,如果是這樣,大概也就不會有這本小說了。

Q:除了主角群以外,小羅、輝龍及芬怡也是三位各具特色的人物。小羅是舌燦蓮花的社運青年,同時也是一個詐欺犯;輝龍是居於鏢手與舵手之間的完美二手,其位置具有象徵性;芬怡的存在,則不止將討海人在個體與家庭之間的拉扯放上檯面,也帶出了整個海洋捕撈產業背後,女性的不受重視。是否可以談談這三名人物背後的故事?

A:小羅是真實存在的人,我年輕時正是受他所欺騙。當時因為認同他的理念,也很支持有熱情、有理想、願意蹲點的社運青年,就將許多東西交給了他,結果拜他所賜,我這輩子到最近才申請到信用卡。輝龍是一個橋接的角色,他是鏢手和舵手之間的橋樑,所發出的聲音和動作都帶有溝通的意圖。在船上確實是這樣,情緒的展現非常直接鮮明。看到獵物的瞬間會大聲呼喊、腳會用力地跺,一半是為了傳遞訊息,一半是為了宣洩自己的興奮感。設計輝龍這個角色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他具有象徵性,又或者可以被視作一個位於海上與岸上之間的中介點,但我覺得這樣的詮釋是好的。

至於芬怡這個人物,想要表達的則是每個討海人都必須面對「家」的問題。討海人與家庭的關係大多疏離,尤其昔時的討海人並不是定點捕撈,而是哪裡有魚就往哪裡去。長期不在家,疏於照顧又疏於經營,於是有家彷彿無家,和妻子兒女之間也多有距離。海湧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芬怡之所以那麼特別,不只因為她對「鏢旗魚」這項工作的觀察視角,在婚前婚後有由遠至近的明顯切換,還因為她與粗勇仔願意理解對方、願意和彼此溝通。女性在海洋捕撈產業中扮演的角色,其實有著階段性的變化,但確實都是在背景,像影子一樣。日後若有機會,或許可以再多寫寫她們的事情。

以身為萬物之度量

Q:深耕沿海三十年,並非易事。能否請教一下你在推廣海洋教育與生態理念的過程中,所遭遇到的最大挫敗是什麼?

A:最大的挫敗應該就是進度緩慢。我有一個很大的志願,希望這座海島能夠看見海、學習尊重海,因為善待我們的海域,就是善待我們的島嶼社會。這樣的理想,在我的文學生涯起步後不久,大約是一九九六年時,就已經在腦中成形了。然而一路走來,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走完之前,有沒有機會看到台灣社會轉過頭來,正視我們珍貴的海域資源。甚至不需要到學習或尊重的地步,而只是轉過頭來、看見海,僅此而已。整個社會的挪動非常緩慢,我為此常感到挫折。後來我讀到一本書,又獲得了安慰,裡頭說社會整體價值觀的改變,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往往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去經營。

要建立一個社會的海洋文化,讓人們對海洋的觀感從「恐海」到「親海」,談何容易。事情的進展,和過去在政治場上的工作殊途同歸。往前看會覺得進度遲緩、沒有希望,但時間久了,有一天你突然回頭,看著自己曾經做過的努力,就會發現,這個社會彷彿又鬆動了一點。你看到海洋教育進入課綱,你看到自己的文章被收錄在課本裡頭,你看到民間力量逐漸成形,你看到政府願意投注資源。這些都是很大的鼓舞。挫敗難以避免,但若於此同時,我們也看見了轉機,那麼這就是好的。

Q:本書以終點為名,但所描摹的實為起點。在故事的結尾裡,我們看見產業的黃昏與個人的衰老,也看見在那以後,生命實則川流不息,一如既往。如此樂觀的人生態度,是否寄託了你對具體社會的明亮期望?此書之後,你是否仍有繼續創作海洋小說的計畫?

A:我和海的接觸起因,是緣於陸地已經無路可走了,才轉入海洋,卻沒想到從中尋找到一條新的道路、一個可以容身的位置,以及一個重生的機會。會寫得那麼明亮,大概也是因為海對我的意義正是如此。很多朋友都說我是一個超級樂觀的人,充滿了正向思考。東華大學創作所的老師還想請我去教寫作課,希望我能帶一點陽光給學生,他們覺得現在年輕人的文字都太過陰鬱了。這或許就是我的體質吧。我在海上學到了轉折,學到了重新開始。由於作者是樂觀的,連帶著小說也會受到影響,因此結局是光明的,是整頓好自己,開始下一場比賽。

海洋是我們藍色的土地,是我們當然的生活領域,關於海的事情是說不盡的。這部小說是第一本,所以算是實驗性地提供一個視角點。如果這本小說成績不差的話,會給我很大的力量,將過去的散文、片段的筆記都搜集起來,轉化成故事。老實說,最初寫《討海人》(一九九六)的時候,目標只是出一本書。書籍發行後有幸獲得許多肯定,接著便計畫寫十本,沒想到陸陸續續出版了二十多本,如今也就放寬心,打算活多久寫多久。至於未來,我希望能有一個新的計量方式,以《最後的海上獵人》作為範例,至少先寫三本長篇小說。這是我對我自己的文學人生,最新的期許和規劃。

《最後的海上獵人》
廖鴻基,聯經出版

謀劃半生,海派作家廖鴻基的長篇首部曲《最後的海上獵人》,終於面世。這是一本藍色而帶有鹹味的海洋歷史小說,引領讀者見證鏢刺漁業的最後榮光,也一窺親緣背離的老船長、進退維谷的中年漁民、輾轉逃至邊角的年輕來客,以及屬於他們各自的海。書內的敘事黏纏著書外的關懷。於是文中之人,不啻是我們可能擦肩之人;文中之海,亦指向這座島嶼之下,屬於我們每一個人的海。

採訪撰文|留婷婷
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雙棲於新北及澳門,創作與學術並行。曾獲科技部博士論文撰寫獎助,目前文化部「青年創作計畫」執行中。久未返家,十分想念,亦都好耐冇講廣東話。希望疫情可以盡快退散。

攝影|小路
書封攝影|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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