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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書簡 DAY.7】胡晴舫 ╳ 童偉格:生而地球人,這是我們對幸福的看法

by 編輯部

晴舫午安

倏忽就到了道別的時刻,這次,我好好坐在電腦前,一字一字,敲下這最後的一封信。道別信不宜冗長,不是為了想將空泛念想,寄託在沉默裡,而僅是,面對在此次開始通信前,我早就知道的期限,我學習著,賦與簡潔的敬意。嗯,這麼一想,面對這個期限,我覺得自己很莊重,一如古希臘悲劇裡,那些最後總是被命運給捕獲的人物。

是的,戲劇,我們共同的學習。我自己很喜歡 Raymond Williams 將古希臘悲劇命題(人之自由意志與宿命性的衝突;悲劇角色、劇作者與觀眾的群體連帶感;凡此種種),轉碼、並重理成他所謂「現代悲劇」的方式。我特別敬愛他對契訶夫劇作的分析。當人人探討其中的虛無感,與遊戲性時,Williams 卻強調契訶夫劇作裡的角色,「對人類幸福的理想是真誠的」;而如果詮釋者「從譏諷的角度曲解這情感,就等於將它完全庸俗化和感傷化」了。Williams 甚至認為,在看待人類整體未來時,契訶夫的戲劇,是異常「嚴厲」的一種戲劇:

「因為能夠給人帶來拯救的,不是人對未來的憧憬,而是未來本身,但在契訶夫的戲劇裡,人卻被切斷了與它的聯繫。這就產生了一種可笑的悲劇情形:它不僅滑稽,而且是以悲劇性的解體告終。」

這也就是 Williams 所謂的,現代悲劇之「悲劇性的解體」。我想以此,注釋前信,你對現代社會(與文學)的分析。我大概也是循著 Williams 所定義的「嚴厲」,來看待科幻類型作品,包括我其實也很喜歡的《你一生的故事》,與《時間箭》(以及《星際效應》後半;啊,還有《星際過客》的前半)。對我而言,「人對未來的憧憬」,畢竟,不是人將渡向的惘惘「未來」自身。

關於已能近觸的未來,我想謝謝你,在通信期間願意與我耐煩討論。其實,你寫過〈中央公園旁的客廳〉,也寫過〈那片我稱之為家的燈火〉(都收在你的《無名者》一書中)。關於在紐約文化貴族的沙龍裡據實代言香港,關於對香港人定義出你自己的香港,關於身分轉換與認同論述,關於在遷徙與記憶中重理的你的鄉土,關於「我仰望,只為反抗虛無。沒有幻想,只是提醒」的書寫立場實踐,凡此種種,我都認為,不是鮮少離島之人如我,有能力 follow 上對話的。

 於是,此信最後,我只好就回去唯一一次,我們見面後的那個「現場」。那是 2017 年八月初,香港文學季活動後,好像大家相約,要去哪裡喝東西。我因自忖是冷場王,所以趁亂就溜了。走出書店,銅鑼灣的傍晚,熱浪與歧巷讓我一時不辨方向。如今,在回憶裡,我想時間可以實現一次靜謐的分岔:向過去,我想起當時,我不好意思跟你說,十多年前,你的《旅人》出版時,我正在雜誌社打工,寫過書評。其實,對一名彼時從未出過國的寫手而言,讀《旅人》,堪比讀火星歷險記(是以多年後,在通信裡我提記昆德拉,《旅人》一書最後提及的小說家;我彼時很高興能認出的地球人)。

向近觸未來銅鑼灣傘海催淚瓦斯與白衣黑道爭取自由的反抗者。你說,「人之所以起來反抗,為了爭取完全的自由,包括不被定義、不受框定、不遭操縱,這份自由要用來做什麼呢,無非就是自主的生活」。如果我能多補充什麼,我想說:這個其實毋須再多加辯證的義理這種迫切需要正是生而為地球人,「我們對幸福的看法」。

道別,握手,並敬祝     未來大吉

偉格

偉格

 原諒我延遲了最後一封信的時限。如果時空旅行是我們此次通信逐漸聚焦的討論,我想,你應會會容忍一封穿越時空途中神秘延宕的通訊。

延誤,也是一種不捨心態的悄悄流露。我才應該謝謝你願意耐煩與我反覆琢磨一些文學上的細節。夏濟安與夏志清的書信集前 122 封往返於 1947—1950 年,如我一位朋友曾評道,分明是世局顛簸、歲月不算靜好的時期,兩兄弟仍專注在談論讀過的書、看過的戲,今夏對我鍾愛的香港來說肯定是驚濤駭浪的時刻,與你來回討論我個人在乎的事情,對我的情緒起了鎮靜的作用。你的幽默感令我驚喜,讓我想起一位故友袁哲生,他的冷笑話功力會讓人在多年後一個深夜突然想起他在某個場合說過的笑話因而獨自坐在浴室馬桶上傻笑不停。

記憶中,我不曾與任何人認真討論文學。文學對我來說就像一輩子的秘密戀情,只能屬於我,我因此很能揣摩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寫一段詩就要找地方藏匿起來的心情。一次罕見的午餐聚會,我見到了李維菁,從陰暗室內的日本料理店回到正午明亮的台北街頭,因為我們倆都不抽菸,所以只是像兩名青少女什麼大事也不做地站在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扯淡,一輛又一輛摩托車喧囂而過,在正式告別之前,她突然說,大家都在組寫作團體,她一個人,我一個人,不如我們來組個什麼。寫作是一個人的事,我依循我的硬漢風格,如此告訴她。有一會兒,我們只是相互微笑,那刻,奇怪地,有種深刻的彼此理解:寫作使我們孤獨也使我們親近 

這一週與你通信,我感覺交了一個古典意義下的筆友。這對一個自以為長期駐紮在太空站、只能遙遠觀察地球的太空人來說,意義非凡。我並不覺得這是寫作者與另一個寫作者之間的對話,更像是國中畢業各奔前程之後我企圖繼續聯繫舊同學的感受,因為唸了不同高中而無法天天見面,只能靠郵件往返,當時我為了表示我的在意,時常在信紙角落用不同色筆畫上各種圖案,用不多的零用金買來漂亮的彩色貼紙(想來就是原始的表情符號!),裝飾信封,我連郵票都很講究,細心與郵局櫃檯溝通,很少購買相同的郵票。為何我有這些懷舊的感受,因為契訶夫,因為 Raymond Williams,因為昆德拉,因為深澤七郎,因為歌德,因為沙林傑,因為黃碧雲,因為索福克勒斯,你的聲音彷彿來自我的童年時光(這樣想你對嗎?),也因為進入電子郵件時代,我似乎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收到如此慎重的信件。當代人使用郵件的方式大多是用來工作聯繫、排約會、隨手交代行程,並沒有抒情言志的效果。你在信中的溫暖語氣,使我誤認我們之間已有多年的深厚友誼,這種美麗的錯覺,如同看了一部好電影或好小說突然被撞到心坎裡去的心靈觸動,非常之美好。因此,謝謝。

且讓我降下機器神,豎起我的背脊,收拾好我散漫的心緒,以我所能想像地最莊重的神態,向你道別。願這封信順利通過蟲洞,帶給你最誠摯的祝福。

珍重。

晴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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