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 post
對我來說,王天寬文字的魅力是一種冷靜的敘述聲腔,正如他在文章多次提到「無所動心」這一詞,他的文字像是冷列的手術刀,處理著自己的情緒與生活。
「我的散文,總跟死亡有關」--王天寬。
王天寬的新書《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在封底的部份的建議類別寫著:「文學小說、華文現代創作、散文」,在出版社的網宣上也標示著:「是散文,卻不是一本『純種』散文,或許可以說,這是一冊多種文類的混血(或雜交)。」在閱讀的過程中的確會出現疑惑的時刻,文章的屬性遊走在小說、散文、劇本之間,這或許與王天寬的文學養成有關,畢業於戲劇所的他,美學的來源是電影、劇場、哲學書籍,這些元素彼此碰撞、融合成他文字的基調,帶著影像與劇場的氛圍。這也使得在閱讀時會有多層次的體驗。
或許我們可以先談一下所謂的「純種散文」,我將純種散文理解為抒情散文。學者黃錦樹曾論及散文的文類界線與倫理,他說:「抒情散文以經驗及情感的本真性為價值支撐,文類的界線就是為了守護它。讀抒情散文不就是為了看到那一絲純真之心、真摯的情感、真誠的抒情自我,它和世界的磨擦或和解。」、「抒情散文本性安分。而它的力量往往來自這安分。」(引自黃錦樹〈文心凋零?——抒情散文的倫理界限〉),由上述的文字可以理解,抒情散文的核心在於作者真實情感的展現,以這樣的標準來檢視《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中的文章,其實是有幾篇文章是有著濃厚的抒情性。像是:〈「星星真的很小嗎」〉、〈沉默擠進我的房間〉這兩篇文章皆與集歌手、詩人、小說家於一身的Leonard Cohen(李歐納・柯恩)有關,進一步的說這兩篇可以稱作哀悼柯恩逝世所寫的哀悼文。王天寬對於柯恩喜愛在第一本詩集《開房間》裡就可以看出。然而,死亡是王天寬散文的主軸,他曾自述:「我把死亡特別留給散文,不只留給特別的死亡。」於是,柯恩的死變成了一個座標,標示著王天寬的情感向度,他這樣寫著:
讓我書寫、紀念你,但不去回顧你之於我的歷史。你是柯恩,也是所有的死者,現實裡和隱喻裡。我知道會有別人用更精確的文字,去梳理你;就像阿祖的祭文,交由他的長孫,我的父親操刀。我知道總有別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是柯恩,也是所有的死者和生者。(〈星星真的很小嗎〉)
柯恩的死上升到一種精神層次的標記,他成了世上所有的死者。王天寬在提及自己的散文觀時說:「(我的散文)跟時間有關,時間一定不可能是當下。是回憶、召喚。」死亡與是他回憶的核心,回憶著柯恩的死,並試圖在文字中接近柯恩,正如〈沉默擠進我的房間〉寫著:
從耳機或音響或電腦喇叭放出你的聲音,是一種替代物,但如今,替代物變成我接近你的唯一方式。
……
在你死亡那天,我用整個房間的沉默,去傾聽你死亡的聲音。直到它漸漸具體,像你的書、你的CD、你的黑膠。你的聲音。
我再去聽你的聲音。你的聲音會在我的房間,代替成真。
死亡是巨大的沉默,使人耳鳴,柯恩的死成了具體的物質,充塞著房間。這兩篇文章的主軸都是在哀悼柯恩,哀悼的情感動機在於時間中的喚回,將面對死亡的情感一一喚回,而這理所當然可以納入抒情散文的範疇。同樣書寫死者的文章,還有〈兩封信〉這篇,王天寬以書信體的方式分別對兩位死者對話,一位是美國科幻小說家Philip K. Dick與中國詩人海子,這兩封信則展現王天寬對死亡的形上思考,像是:「你死去那麼多年,死亡仍然沒有過渡,人們仍承受著不可暫緩的悲傷」、「死亡比愛更需要完善的布局」。王天寬對於死亡的思考也出現在〈邊走邊寫〉一文中,在這篇文章中寫著:「時常聽到:寫作為了避開死亡;在我的例子裡,寫作是面對死亡的沉默,絕望地要發出一點聲音」,死亡無疑是王天寬散文中凝視的命題。
先前談到《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是多種文類的混種,其中小說感、劇場感最強的作品則是〈死亡證明〉這一篇,事實上它是第十九屆台北文學獎小說組的首獎,同時也改編成了電影短片。在這篇小說中,王天寬設計一個小說裝置——對講機。由於公寓對講機的故障,以至於故事的主要敘述者,換了一具新的對講機,而被迫必須要向其他住戶收取對講機的維修費用。這裡的對講機是一個有趣的象徵,它可以解讀為主人翁隔絕外界的器具,小說中寫道對講機像是一道防火牆;它阻隔面對面的溝通,而這也形塑了很強烈的都市感,特別是公寓裡每道房間背後有著不同的人與故事。然而這篇小說最後是在述說童年一個雜貨店小男孩的失蹤事件。在這篇小說中,展現了王天寬的小說技術,在人物的對話與情節的鑲嵌上都有精彩的呈現。相關的討論可參見台北文學獎小說組的決審會議紀錄。
對我來說,王天寬文字的魅力是一種冷靜的敘述聲腔,正如他在文章多次提到「無所動心」這一詞,他的文字像是冷列的手術刀,處理著自己的情緒與生活。他曾說過:「喜歡冷硬的哲學書,喜歡不共鳴」,也喜愛錢德勒、卜洛克等人的冷硬派小說。於是,即便是書寫阿祖在醫院的臨終時刻(分別為〈拔管〉、〈裸命〉),他也保持一貫的冷調敘述與節制的情感。在文中他將拔管的動作形容為魔術手勢,死亡變成了一種展演,不煽情也不激動,就是一個優雅的魔術手法,將死者與生者輕輕地劃開來。
冷硬派推理大師瑞蒙.錢德勒曾在其名作《漫長的告別》引用十九世紀法國詩人Edmond Haraucourt的句子:「道別等於死去一點點。」(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對於告別,對於死亡,都有其獨特執念與美學的王天寬,認為這個句子也正是這本文集最好的註腳。
以首部詩集《開房間》一鳴驚人的王天寬,被稱作具備多元血統的寫者。現代詩、散文、劇本、小說四種文類皆各有擅場。這當然不是一本「純種」散文,正如作者自述道:「我不知道散文所指什麼。⋯⋯當它不是詩不是小說也不是劇本,我們說它是散文,帶有遲疑的肯定。但同時,散文又帶有所有它不是的是,然後小說向散文借用了它的行文方式,詩向散文借用了它的反面⋯⋯。」或許可以說,這是一冊多種文類的混血(或雜交),和他的詩一樣,即使描寫著情色或猥褻,卻仍然用字乾淨甚至唯美,不同的是,還帶來了更多的殘酷的愛,與死亡。
文|林餘佐
嘉義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現任東海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曾獲教育部文藝獎、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出版、創作補助。出版詩集《時序在遠方》、《棄之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