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慈在學校裡,一直都積極地參與校園文學社群的活動。最近開始想嘗試地方書寫,想試試寫出地方的故事,試著把所見所聞轉化成文字紀錄下來。
和筑慈約了一點在捷運站,幾番通話終於喬好在鹽埕埔捷運站出口見,但捷運站可不止一個出口呢?跑到刷卡進出的地方等待,列車到站,人群如水流出車廂、爬上樓梯、漫出閘門,哪一個才是剛考完大學的十八歲少女呢?迎面而來長髮飄逸,白色上衣緊身牛仔褲,帶著一點成熟的韻味,等到確定之後,才發現長髮底下還是一張略顯稚嫩的臉。
她常常說「矛盾」,一句話正反兩面繞啊繞的,或總要把詞語剝開再剝開,翻來覆去檢視一番。她不太喜歡一個固定的解釋、精準的定義;她嚮往哲學,凡事存疑。
我們先到她得獎作品〈面朝大海的地方〉中提到巷子口打幾張傘與桌椅就做起幾十年生意的「永和小籠包」。當天只有老闆一個人,送來兩籠熱氣蒸騰的小籠包,果真如文章所述蓋上大把薑絲,但吃到後來她的籠裡還是剩下大把薑絲,「我還以為你寫薑絲是因為喜歡吃呢。」我說。之後轉移陣地,到一間略有日式文青風格的甜點店,點了讓少女興奮的蛋糕與咖啡,開始聊天。
「我是在洗澡的時候先想到題目的。洗澡是一個超好寫作的地方,我都說我有廁所女神,我都會在裡面想,然後出來趕快打下來。」想到一個漂亮優美的題目,內容才會慢慢浮現出來,像是用題目檢索資料庫,更如腦海中躍起的鯨豚。」
「高一的時候因為校定必修要採訪鹽埕,那段時間很常來,剛好課程外也和阿姨、外婆來逛一次,就有感覺原本對鹽埕是比較沒有情感的,常來之後知道很多鹽埕的故事,發現我可以跟外婆聊鹽埕,對於外婆與鹽埕有不同以往的感覺。」文章的最後一大段開頭就寫「鹽埕是高雄的縮影」,這是她寫這篇文章最先下筆的地方。「我寫我離開高雄就像外婆離開鹽埕。雖然我寫鹽埕,但比較像我在寫我的家、我的故鄉,它不見得指鹽埕,有可能是一個抽象的、情感的集合點,集合的一個空間。」她說之前看過一部電影,主角是一個記憶達人,他記憶的方式是將語言、知識在某個空間中好好思考,之後只要回想那個空間,就能把所有事完美地闡述出來。這是一個契機,讓筑慈思考記憶建構的模式,讓她寫下『記憶存放在空間。先有環境,才有故事及語言。這應是一種睹物思人的記憶運作模式,所見即所思。五感構築了空間,而五感的集合便是意識。』鹽埕曾有外婆的意識流動,她也必須要摻和著己身的意識去度量空間,才能將消失於外婆語尾的記憶定錨,在空間裡重新存放。
很有意思地,她隨即說起羨慕外婆那世代之人,總是有「集體記憶」,有強烈的「時代感」。「我超想活在二十世紀,超討厭二十一世紀。我覺得二十一世紀就是眾聲喧嘩,眾聲喧嘩反而是沒有聲音的。」文學、藝術、科學逐漸發展到極致,無法再建構的當下便開始解構、去脈絡,多元而百花齊放,每個人成為一個小小的碎片,每個人用一樣的音量吶喊,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找不到一個錨定點,我會有種小小的憂慮,我會找不到我是誰。」沒有一個具代表性的時代氛圍或者風格讓自己可以確切明白身處何處,找不到自己、看不到自己,有點小小的惆悵。
所以她喜歡木心、喜歡徐志摩,在民初時期傳統與現代的交界,特色鮮明,文字精緻優美,可以從中咀嚼出生命的深刻。再晚一些她還喜歡從課本上讀到的郭強生,特別摘了〈長照食堂〉最後一句朗誦:「它之所以深刻,不是因為在某個當下的千金難買,而是在未來人生的許多酸甜苦辣裡,都淡淡地留有它的影子。」初讀時她覺得難以形容的感覺被妥貼地以文字傳達出來,共鳴迴盪,從此她就常找郭強生的散文來看。她模仿卡繆、楊牧:「卡繆有很多矛盾、衝突的語句,讓我覺得在寫作的時候不用這麼ㄍㄧㄥ,讓自己永遠像一面牆一樣一致,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矛盾的,所以你把它寫出來,可以完整的詮釋就好了。」楊牧則在寫景,「他可以用很文學性又口語的方式,大量寫景又不會覺得煩悶,一些瑣事、無關緊要的畫面,也不會覺得多餘,所以寫景方面我想要去做這樣的處理,但那是個遠大的目標。」
她自認不會寫景。起初寫〈面朝大海的地方〉充滿抽象的情感,後來在朋友的建議之下,才加入大量的景色描摹來結構文章,效果很好。那是一群寫作的朋友,高二的時候她加入高雄文學館召集的「跨藝小組」,輪流寫、輪流看,一起討論文章。朋友要她也寫寫看,「寫出來我們都覺得還不錯,我就繼續寫了。跟著他們一起就有動力,還有找到一個新的興趣的感覺。」高中可以說是筑慈人生的重要階段,國中之前就是讀書考試,沒有活著的實感;高中的108課綱半強迫地把學生推出校園,面對社會,「你必須自己主動去做一點事情,認識很多優秀的人,看他們在自己的領域發光發熱,你就會覺得自己應該要做一些改變。」開始思考,開始更努力生活,開始有目標,開始擘畫未來。
她也加入攝影社,影像般的描述、光影的穿插、電影型態的類比,亦是貫穿〈面朝大海的地方〉的重要軸線。雖然她自陳那是一種設計,但出發點仍是一種影像的觀看方式:「我寫J在拍我,或是我在拍鹽埕,就是想呈現另一種觀看的方式。我觀看外婆,我在看鹽埕的時候看見外婆曾經生活在這裡;J在看我,則比較像是把整件事綜觀的呈現出來,我覺得影像就是觀看的模式。」喜歡影像,因為能把肉眼看不到的瞬間留下來,而且那瞬間居然這麼美,是平常難以想像的。「通過攝影我可以看到世界的另一個樣子,一個新的體驗。我發現原來自己是這樣看世界,所以我會說攝影最終讓我看見自己,讓我發現自己。」而寫作對她來說,是另一種運作的方式,「攝影是在身外尋找,尋找完之後才能真的意識到自己;寫作則要先意識到自己,才有辦法產出。」意識到自己之後,再想辦法釐清,內求的寫作是一種生產,一種自己的無性生殖,過程中把一些東西吐出來,Let it go,它便用另一種方式活著,還是存在,還是感覺得到,但就是離開自己了,減輕了一些負重,把它包裝在文字之中,看起來也沒那麼面目可憎。
話鋒一轉,我們從文字的包裝又聊起了散文的「真實性」,她也的確發揮了熱愛哲學的精神,提出一些反思:「關於散文是不是一定要真實,我還沒有一個確切答案。假設真的好散文一定有部分要奠基在真實性,但需要多大程度呢?無論是不是真實的,都是從我的生命經驗出發,寫出來,一定會有文字的編排,扭曲或者被稀釋,那不就是我的創作空間嗎?」不輕易地接受答案,認為凡事都可以被討論,不斷地從各個角度來觀看、推敲,正反並陳、矛盾並列,在理性的辯證之中,又有浪漫地感性情懷,那是一種想要趕快長大的純真的倔強感。
散步到海邊拍照,她說起現在正在寫的兩篇文章,一篇是散文,題目是〈橋頭家的狗與茶〉,寫阿公、阿嬤在她小時候,沒通知她就把她的狗朋友「饅頭」送走,「想到都會對他們有一種矛盾的心態,知道他們愛我,什麼都願意給我,卻連一隻狗都不能溝通。我想要釐清這種矛盾而對立,又同時融合在我家的情感。」另一篇小說,就是少女的秘密了。
昨天畢業典禮剛過,彷彿今日就一夜長大,接下來,她便如同文章預言地那般,即將離開高雄,北上讀書,會想念這個面朝大海的地方嗎?
2021年高雄青年文學獎︱16-18歲組︱散文類︱首獎︱羅筑慈〈面朝大海的地方〉
〉〉得獎作品欣賞
【110 年高雄青年文學獎系列訪談之一】
高雄青年文學獎是專屬於年輕創作者的文學獎,參賽類組有新詩、散文、短篇小說與圖像文學類,每年皆網羅了許多優秀的作品。在這一系列的企劃中,我們將帶大家認識四位不同類組的得獎者,聽他們聊聊自己的生活與創作,談談在這個變動的時代中,書寫對於每一個人的獨特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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