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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在無人之地緩慢綻放─柳丹秋

by 莫澄

對台灣可能的樣貌及女性生命狀態的書寫,已成為今日小說界的鋒芒圭角,然而《波間弦話》以音樂、民族和女人為題,將叩問出什麼思想?本次訪問邀請到柳丹秋,在豔陽高照的暖冬午後暢談波間閒話。

Q:翻開《波間弦話》之前,許多讀者不免預期這是一部以台日為主的國族寓言;然而在日本政權戰敗離台、南島(台灣)人短暫受國民政府管轄,又旋歸日本統治的架空歷史敘事之中,我好像感受到一種「反國族」,或者說,「國族史的虛無主義」。請問你如何看待筆下這段虛實交錯的近代歷史?你有企圖顛覆、鬆動所謂「國族」、「大敘述」的寫作意念嗎?

A:這裡提到的詞彙,不管是「國族」、「大敘事」或「顛覆」,都是很學術性的字眼。當然我也做學術,但學術有一個傾向,就是必須武裝自己,讓語言變得堅固和尖銳;學術總是必須把事情加以分類、解釋,所以才會使用譬如「陰性書寫」之類的名稱。但既然我現在是寫字的人,我就會拒絕被歸類。而這關於分類或不被分類的拉鋸,我想是會一直持續下去的。

站在寫作者的角度,我不覺得要去動用「顛覆」、「鬆動」等概念,我比較擔心重複,不管是重複別人或自我重複,於我都是不行的,必須去探尋一個沒人探過的地方。

如果很多人已經討論過大敘述、國族或政治,我就會避免重複,這也是我的出發點。一直以來都有許多談論台灣狀況、日本紀行或台日之間的小說,如果有還沒被講到的、沒碰過的話題,我會希望能加以補充,製造更多元的觀點。

Q:每個作家都很想避免重複,但為什麼不能呢?有些作家就是一直在關心某種事物。而你做為一個虛無主義者,如何去維持寫作的動力?

A:確實也有重複型的作家,而那樣的作家處理的往往是較大的議題,必須不斷用各種方式觸碰,才能談論並抵達核心,那是一種創作方式,但是我目前好像不是那個類型。我大概比較珍惜現在吧。有些事情是以後不會再遇到的,可能未來也不會有心力處理的議題,我會先選擇把它保留下來。

此外,我也不太相信「本質」。寫作者必須先相信有那樣一個巨大的問題存在,才能一直去對話或攻擊、挑戰,但我目前還沒有必須反覆這樣處理的事物。

Q:就我個人的閱讀經驗,《波間弦話》的女性情誼似乎成為了串連、推動故事情節的關鍵。小說裡,女性和男性之間都較為疏遠、不相理解,可是跟女性之間的關聯,無論是正面或負面關係,似乎都更貼近、細膩,帶來更多的影響,這就顯得男性對她們而言是一種「問題」。可以談談這一點嗎?

A:讀者或許會感受到某種因果關係:因為認識了某人,所以主角得救了;或者因為主角經過某種經歷,所以成為什麼樣子。但以我的觀點,我會覺得很多東西不是因果,就是存在,如果讀者有所感受,也可能兩者並不相關。你覺得書裡的女性透過彼此找到自己,可以說是,也可以不是。我個人覺得不是,但讀者也有覺得是的詮釋自由與特權,我也不強調我的意念才是正確的,書有自己的際遇和生命。

我不刻意把男性描寫得較負面,不過這本書的主題是「瑣碎」與「物」,而礙於我有限的經驗,不太能想像男性能閒話家常,侃侃而談對瑣物的迷戀。我所遇過對「物」著迷的男性,通常剛好是職人型,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不在意旁人是否能理解;而女性則經常想被旁人理解,所以在書裡,遇到要解釋物件時,比較難想像一名男性這樣行動。如果要令男性必須分享,就需要鋪陳,例如怎樣才能令百紅的父親願意開口共享經驗、教導別人,就鋪陳得比較久。

Q:小說顯然刻意避開了對沖繩的描寫,是為什麼呢?

A:我自己認為小說最大的價值在於想像力,一旦呈現了很多個人經驗,想像的佔比就會降低。而我覺得所謂「想像」是種技術,舉個具體的例子:日本的傳統歌舞伎。他們的女性角色都是由男性演員飾演,叫做「女形」,並且有很多技巧可以看起來像女性,譬如女角跟男角站在一起時要退三步,才能在透視法上看起來比較矮,又或著要弓身。他們的主張是:由男性演女性,會更接近「扮演」這回事。

我對小說的看法也類似如此。當我寫距離太近的事物,我會覺得不需要去揣摩或做太多功課,反而讓我覺得這不是技藝的展現。這三種樂器裡,我最熟悉的其實是沖繩三線,所以我選擇不寫它。至於沖繩本身的狀況,外人很難置喙,最好是沖繩本地人,又或者在那裡居住很久,我覺得這樣處理跟它有關的問題是比較公平的。我只有接觸過沖繩的音樂文化,是沒有說話餘地的,所以這議題就留給其他人。

Q:南管三弦、沖繩三線與日本三味線,恰恰對應逸荷、冬玫/立夏、百紅三位角色,又各自以「本調子」、「二揚調」、「三下調」這三種大和音樂調弦方式為其主要描述章節,那麼章目安排的順序,有沒有任何與音樂、表演藝術相關的結構意義?選用音樂、樂器來作為主題的意義又是什麼?

A:我不是很喜歡工整的結構,這本書其實是俄羅斯娃娃式、一層包住一層。我期望這也許可以打破閱讀的慣性,不要讓讀者覺得太安全,書中世界是一個歪斜的、地板經常塌陷的危樓。

三味線和這幾種三弦式樂器,都是很快就會壞掉的東西,雖然樂器型態上差別較大,使用的木材、皮革都不一樣,跟地理、環境限制也有關係;此外,三弦式樂器是構造簡單的民間樂器,無論怎麼保存也遲早會壞滅,呈現出的是「物」的「現在」。

Q:你的文字好像透露出你對「物」的偏愛傾向於野生植物、工藝、山野,以及對風物詩的感受,對鬼胡桃、木通果等山菜與「野草特調」的描述,令人難忘,又可能使讀者聯想到你的前作《待月記》中,同名小說裡的山林書寫。你最喜歡什麼樣的「物」呢?所謂背離政治的書寫方法,在這點上該怎麼使用?它是什麼?是我們的日常嗎?

A:我很喜歡自然物,也喜歡閱讀自然書寫和爬山。

最近愈來愈多關於「物」的出版品,像是生態、植物或物品收集,不見得是戀物,而是一種生活方式,雖然它在旁人眼中看來可能一點都不重要。比如有人是收集老車子的車牌,它不能增值,也不能拿來做什麼,我覺得這就是在過日子。我聽過最極端的是收集電波。

「物」和「瑣碎」是這本書的主題,而這些瑣物本身便是鬆散而缺乏重點,所以我會留意要降速,不要讓情節推展太快。而關於物和緩慢,我在書寫的過程裡也會去閱讀相關作品,有些讓我非常感動,譬如無垢舞蹈劇場《花神祭》。這是一部動作非常慢的舞作,他們用「花開的速度」來形容那種緩慢。這所謂的慢不只是速度的降低,而是一種仔細,因為舞者身體練久了,一定有些肌群較強,有些較弱,快速的動作可以把較弱的肌群動作掩飾掉,但他們講求每一塊肌肉都要練到。我很喜歡他們對緩慢的解釋。其他還有小說《夕霧花園》、《小陌生人》和《金翅雀》等等,都用極細極緩的筆觸談論對物的執迷,或是物的衰敗,對我在書寫的過程裡都產生了降速的影響。這倒不是指具體、技巧性的,而是心理狀態的沉澱。 不過我在書中談到的「物」會有感官上的限制,而野草絕對不是好吃的。

Q:你希望《波間弦話》這本書有什麼樣的定位?

A:如前所述,所謂定位權是屬於讀者的,一本書寫完後有它自己的生命和經歷,作者應該寫完以後就放手。文字有一種讓我覺得很美的地方,就是它可以留給後世的讀者,即使時空相隔,在我身後再來討論都無妨,或者說那樣最好,作者在結束所有創作階段後才是定位的恰當時機。如果現在要定位,我比較希望這本書是「口袋名單」:不必太常提到它,偶爾在有需要的場合,時地人事都對了,朋友之間彼此推薦、口耳相傳即可。

《波間弦話》
柳丹秋,時報出版

用架空的日、琉、台三島為背景,以分別來自三島的三線樂器為經,三名女性的人生為緯,描述時代中人跌宕流轉的際遇、文化衝突與承載歷史的職人,織成民族神話、藝術、女性處境及其情感交匯而成的有力之作。

採訪撰文|莫澄
東海大學博士生,鹽分地帶人,內在的形狀是馬來貘,已出版散文集《獸身譚》,其餘作品與評論散見文學、藝術雜誌及網站。

攝影|邱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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