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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韓祺疇評北島《歧路行》(上)

by 韓祺疇

本文摘自「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粉專,原文連結。


歧路行.第一章◎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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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是大海返回的是泡沫

逝去的是一江春水返回的是空空河床

逝去的是晴空返回的是響箭

逝去的是種子返回的是流水賬

逝去的是樹返回的是柴

逝去的是大火返回的是冰霜

逝去的是古老傳說返回的是謠言

逝去的是飛鳥返回的是詩行

逝去的是星星盛宴返回的是夜的暴政

逝去的是百姓返回的是帝王

逝去的是夢返回的是歌

逝去的是歌返回的是路

逝去的是路返回的是異鄉

逝去的逝去的是無窮的追問

返回的沒有聲響

我是來自彼岸的老漁夫

把風暴的故事收進沉默的網

我是鍛造無形慾望的鐵匠

讓鋼鐵在淬火之痛中更堅強

我是流水線上車衣的女工

用細密的針腳追尋雲中的家鄉

我是煤礦罷工的組織者

釋放黑色詞語中瓦斯的音量

我是看守自己一生的獄卒

讓鑰匙的奔馬穿過鎖孔之光

我是年老眼瞎的圖書館員

傾聽書頁上清風與塵土的冥想

我是住在內心牢籠的君王

當綢緞從織布機還原成晚霞

目送落日在銅鏡中流放

是晨鐘敲響的時候了

是深淵中靈魂浮現的時候了

是季節眨眼的時候了

是花開花落吐出果核的時候了

是蜘蛛網重構邏輯的時候了

是槍殺古老記憶的時候了

是劊子手思念空床的時候了

是星光連接生者與死者的時候了

是女人在廣告上微笑的時候了

是銀行的猛虎出籠的時候了

是石頭雕像走動的時候了

是汽笛尖叫翻轉天空的時候了

是時代匿名的時候了

是詩歌洩露天機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中國當代重要詩人北島在2010年開始了長詩的寫作,12年過後,三十四章的《歧路行》在2022年於香港出版(台灣版也在2023年2月由聯經出版),這本詩集可以視為73歲的北島,對過去的詩歌生涯和命運種種的回溯,把人生的線索收束,召喚詩歌裏曾一度隱藏的幽靈,與之迴響。

北島詩歌的意像空間多元複雜,他的遷移經歷、外文詩譯介所回饋的養份,乃至「北島」作為一個政治文化符號,都使他的作品擁有多重的解讀方式。從詩歌偶像到80年代「pass北島」的口號,他的影響力依舊強大,而在眾聲喧鬧的評論聲裏,晚年北島給出的答覆則是:歧路。在正道之外,岔途而不復返,他的北京、他的香港、他所目睹過的世界,都成為了一種迂迴的路線。讓我們先順住他的歧路,投石問路之際,石頭會在猝不及防之時回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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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在〈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北島《歧路行》章回評〉一文中,為富自傳色彩的《歧路行》,系統性也疏理出每章節所對應的歷史與典故,以及其中幽微的視野轉換,並援引張棗「詞的流亡」的說法,指出:「《歧路行》當中比比皆是的流亡話語,也切合北島在詩中呈現的自我陌生化。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和個人經驗,都經過陌生化的處理,並重新呈現出來,教讀者以新的眼光去面對個人史和當代史。」

《歧路行》的〈第一章〉可以視為北島對其個人詩歌史,敲出的一則迴響,風暴、夢、晨鐘.劊子手等等,都是他最廣為人知的標誌意像,更熟悉北島的讀者甚至能把每一行句子,與舊作扣連。然而呼喚幽靈,不會單純是為了耹聽它們重述自己的淒淒慘慘,在第一節「逝去的是A返回的是B」的句式下,詩人更像是朝它們開了一槍,讓逝去的字詞再死一次,使之復活 。那些在北島流亡生涯寫下的意象A,被不同的邏輯變化成了意象B,其中的邏輯包括自然法則、人為變動、物件性質的異變、詞性變形、外在形象的譬喻修辭,既是詩人的回望,也是詩藝與詩境的展示。

其中幾句從「歌」到「路」,再到「異鄉」的複沓變形,較為重要,參考黃子平對北島詩作的說法:「語詞與道路的精警組合,構成北島近年詩作中(按:黃文寫於2005年),歷史情境與個人情境最密切交織的關鍵意念。」然而在本作中,路卻通往了異鄉。當無窮的追問逝去,而沒有聲響返來,詩人才回過神來,發現其實消失的東西,並沒有真的變化萬千。所以「路」沒有最終成為「故鄉」的正途,復活的儀式失敗,那麼他所構造的歷史情境與個人情境,也受到了威脅,變回流亡的詞語。

所以在第二節中,「我」便要化身為不同的角色,成為統領眾多意象的把控者,即使在困境裏也絕不頹唐,要「把風暴的故事收進沉默的網」,也要「釋放黑色詞語中瓦斯的音量」,把流亡的的詞語穩固下來。即使當故鄉出現時,「流水線上車衣的女工/用細密的針腳追尋雲中的家鄉」,暗示了詩人其實自覺地意識到,家鄉猶如在浮雲中,可見而不可觸,但鄉愁在詩行中卻是受控的,就算「住在內心牢籠」,我也是自己的君王。

接承前述兩節的意象,第三節也借助「是XXX的時候了」的句式,將北島過往的詩作翻轉,讓詞語完成它們真正的復活。此部分意象變化的策略,大多是回溯,像「花開花落吐出果核」,把盛放與衰敗的生命輪迴,歸返到一切起源;也像「劊子手思念空床」, 把殺戮擲回初生的虛空。詩人的氣魄最終展現,無論是神話掌舵的朝代,還是資本發達的時期,這些時代都要匿名下來,讓位給詩歌──〈第一章〉在此結束,但這意味住接下來,北島是時候要開始講他真正要說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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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1989年,北京爆發連串的民主運動,北島發聲支援,六四事件爆發後,當時身處海外的北島開始了流亡生涯,直到近二十年後的 2007年,得到香港中文大學任聘,才定居於香港。

當61歲的北島開始《歧路行》的寫作時,〈第一章〉的詩句展示了他對這首長詩的野心和企圖,正如他要先「槍殺古老記憶」,才能用「蜘蛛網重構邏輯」,最終極有氣魄地說:「詩歌洩露天機」。在寫作長詩的過程中,北島曾經中風,語言程度只餘下三成,而他在訪談裏的回應是:「我不信所謂科學的判斷。可以說,這是我對命運的又一次抗爭,也有對命運好奇的成分。」詩人對待命運,不單單是對抗,更是好奇,而好奇的下一步呢?也許是解構、重組,最終試著去掌握。

接下的各個章節,詩人都展現了他如何與命運搏鬥,穿梭於不同時空,寫人寫事,寫記憶的大小虛實,種種歧路的風景誕生了如今的北島。也許,我們可以先跳到這段路途暫時的落腳點,看看在《歧路行》最後的「第三十四章」,北島如何處理他居住了近14年的香港。那裏會是異地?是新的故鄉?還是歧路上一點靠近歸途的亮光?

我們下篇再談。

《歧路行》
北島,聯經出版

北島,是當代最著名的華語詩人之一,也是諾貝爾文學獎中最熱門的華人作家人選,其著作已被翻譯為英、法、德、日等多種不同語言。《歧路行》是北島於2009年六十歲起,所開始創作的自傳體長詩,直到2020年才完成,前後歷經了十一年的歲月。在此之前,北島幾乎只寫短詩。而詩名,則蘊含了北島「作為一個詩人,我永遠在迷路」的深切意涵。
 
2012年交出序曲和前面九章,那年春天卻中風病倒,其語言程度只剩下三成,此後整整三年無法寫作,經過長時間的復健靜養才逐漸恢復,並陸續完成未竟的篇章。《歧路行》全詩三十四章,直白的鋪陳深入精神核心,同時帶出時代脈絡,溫雅雄渾並陳,氣勢磅礡萬鈞,是北島創作生涯的一個總結,也是一個高峰,允為一部當代文學、藝術、社會發展史,亦可說是現世中國最重要的詩篇。

文|韓祺疇
生於1996年,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曾獲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大學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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