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歧路行》不免讓人想到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詩句:「行於岐路,也是尋找正途」,在北島的詩歌之中,歧路與天涯,不但是追憶的自傳姿態,更是傷痕延遲疼痛的呈現,也許讀者可以藉由第9章的詩句來當作北島寫作歷程的索引鑰匙:「流亡是穿越虛無的沒有終點的旅行──我的一生」沒有終點,意味著詩人本身還在完善自身內部的歷史,《歧路行》可視為詩人梳理過去的傾訴,許多篇章都是從文革、六四、八九民運開始,不斷藉由固定意涵的意象去契入歷史細節,並且伴隨著與世界各國詩人的交流,與已逝作家的共情,在記憶與描述的碎片之中呈現一種無力感──整本詩集的主題似乎環繞在時間洪流之下,不斷重複的歷史傷痕,詩人無法以一己之力去雄辯,只能抽絲剝繭,儘可能蒐集細節去自省。
北島的詩歌不只是早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種宣言,詩人也受不同國度的詩歌影響,語言逐漸有冷峻之勢,試圖從各種破碎意象之中尋找迴音,並且讓意象乘載思想,藉由各種明喻和暗喻,讓意象說話,讓意象對世界回答。而意象作為思想的載體,除了有一定程度的詮釋空間之外,其實也有清晰的指涉,如同英國詩人霍普金斯(G.M. Hopkins)對於詩歌清晰的兩個要點:直觀上的情感或再三咀嚼後的爆發。《歧路行》屬於後者,詩行恪守文字密度,句子皆有長短式的控制,讀者可以在裡頭探究一種生命寫作的企圖,例如第一章的起首句重覆著:「逝去的……」讓人聯想到詩人楊牧〈悲歌為林義雄作〉:「逝去,逝去的是年代的脈絡/稀薄微亡,割裂,繃斷/童年如民歌一般拋棄在地上/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有一種交響樂的迴環複沓之感,時代向前,血腥依舊,一切將不同於往昔,而詩人用一個個詞彙「返回」,去呈現歷史的不完整,以及詩人試圖拼湊起這不完整的意圖:
逝去的是路返回的是異鄉
逝去的逝去的是無窮的追問
……
我是鍛造無形慾望的鐵匠
讓鋼鐵在焠火之痛中更堅強
……
是花開花落吐出果核的時候了
……
是詩歌洩漏天機的時候了
接下來的句式「我是……」、「這是……的時候了」句法像極了策蘭的名詩〈花冠〉(Corona)與里爾克〈秋日〉的警句「是時候了」,基本上出現這種句子,就是開啟類似意識流的空間,讓時間暫停,藉由稍許景色物件或辯證,去與更高的存有提出疑問;策蘭是試圖在日蝕的瞬間之中與情人傾訴,里爾克是與上帝對話的一瞬間,北島則是化為各種身分(流水線上的女工、看守自己的獄卒、盲眼的圖書館員、住在內心牢籠的君王等等),去見證無止盡的荒謬──在固定句式、詞性變形、連續隱喻之下,「我」辨識各種不同身分的主述者,講述著流亡之中的虛無。
除了歷史現場和與故友交識的回憶之外,詩人也藉由古代人物的生平,將自己的心境與其交織。例如到了第8章,詩人年齡已至60,不但心繫著孔子,且在年齡漸長之際,漸漸能夠共鳴於他的孤獨與疲憊;甚至到了第15章,詩人試圖重返杜甫晚年自重慶到夔州的流放,將自己的郵輪行,重疊進短暫的歷史之中:
杜甫一家終於落下腳
失眠 他投下我的身影
我傾聽他詩的心跳
詩人引用了杜甫的名作〈最能行〉、〈登高〉、〈旅夜書懷〉,並想像自身的喘息與杜甫的咳嗽,這兩股不同時空的波瀾將狂風撕碎,將詩句撕碎,將山河撕碎,重新鋪成一條充滿迴聲的小徑;詩人苦苦追趕著另一個詩人的背影,但也因如此,自己顛沛流離的經驗終於有地方安放與投射。
到了第21章與22章,時間又回到了近代,病毒肆虐人間,主述者的身分變成了「零號病人」,彷彿君臨天下,被戴上了花冠。這裡又不免想到前面的策蘭〈花冠〉,原文詩題corona本身就有冠狀與冠冕的意思,與COVID-19的冠狀相似,彷彿將苦難穿戴的一瞬間,看似加冕成王,但也是無盡的傷痛。病人受到吹哨者李文亮醫生的救贖與感召,謹記著他說過的話語:「真相比平反更重要」並將其當作一生的護身符,最終倖存了下來。但零號病人依舊遭到刑判與追殺,甚至拿自己與屈原相比,發現自己無須殉道而亡,因為國家早已將自由扭曲成鐵柵欄,讓我的語言無法越過──語言的柵欄猶如牙齒,是言說的必經之路,但冠上國家的名義便失了意義,一切噤聲,毫無發聲的可能:「不投河──我沒有祖國/腳下是轉世的深淵」人們戴起口罩,全球陷入危機,以往盲眼詩人荷馬所歌唱的舞台都被病毒毀滅了,在這歷史的全新撰寫之中,男孩們大叫:Corona,China,成為了新的恥辱與銘刻,這幾年的疫災剝奪了時間,讓人們彷彿身處夢境,彷彿隔離也是一種永劫回歸。
《歧路行》最後一章(34章)將書寫場景放到了香港。詩人開頭雖言:「對香港一無所知」卻猛的想起1997年第一屆香港國際詩歌節的主題「過渡中的過渡」,好似一種預言式的隱喻,而詩人的功課就是接納這種預言,並在無盡的過度與歧路之中,真誠地記錄下這些年在香港發生的各種事件:六四追悼晚會、2019年的時代革命、2020年的COVID-19疫情──「自由不過是驗證我的名字/當病毒和數字王國為鄰」病毒之下的數位監控生活,讓詩人意識到,書寫的任務尚未結束:
香港不是我旅程的終點
在語言流變的激流中
審查官用筆勾掉新的現實
我被香港收留 填海蓋樓
前往天堂的火車站
窗口面對海灣的全景
大歷史升級到單人牢房
夢中的鳥飛過 短暫而永久
我是你 歧路的陌生人
等待收割光芒的季節
送信 明天卻沒有地址
讀至此,不禁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無知》之中提到的尤里西斯困境:當漂泊在外的尤里西斯返國,再度統治了伊薩卡島,人們為了討好他,不斷對尤里西斯講述他遠征之前的生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對尤里西斯詢問他的冒險經驗。而尤里西斯才恍然大悟,自己最珍貴的行李就是那份漂泊,但如今已經失去了,除非有人願意傾聽──身處流亡狀態的詩人,是不是同時擁有荷馬眼盲後的透徹與尤里西斯喑啞卻渴望述說的慾望?
《歧路行》
北島,聯經出版
文|曹馭博
1994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詩類20之一。出版詩集《我害怕屋瓦》、《夜的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