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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人生在世只是作客,以山為起終點 ─ 張郅忻

by 班與唐

山宛如一座娛樂室,乘載著人們的慾望與美夢。山也像不斷變化的囚牢,讓人分不清楚上山者得到的是自由,抑或是無處可歸之下能落腳的所在。

Q  這本書是「客途」三部曲的最後一部,為何最終站選擇以「山」為主題?

A 之前在構思小說《織》的時候,我習慣坐在早餐店內,寫筆記本思考。那時寫到一半,就想到《海市》、《山鏡》這兩個名字。有了名字之後,強烈的概念就形成了。

小時候,我爸爸在新竹五峰山的度假村工作,所以我常待在度假村玩,認識許多部落的朋友,也見證山裡娛樂場所的變化。那時山裡開了好多間度假村,都是會員制,需要大量的業務邀請人加入。度假村的保全、清潔人員大多是雇用部落的朋友,但是業務、行政職務則大部分是山下的人擔任,像是我的爸爸就是做業務,還邀請我的國中老師加會員(笑)。

小時候的我常觀察度假村的大人,也會察覺到他們的戀愛關係,所以我創作《山鏡》時,會想將那樣的狀態呈現出來。後來到了高中,度假村開始沒落,轉而開起一間間的民宿,而到近期則變成露營地。山一直在變化,取名《山鏡》也是想傳達山如一面鏡子,反映人們的慾望。

其實我當初沒有三部曲的構想,只知道三部作品是一個系列。在完成《海市》後,九歌的總編輯建議取個三部曲的名字,我就想到電影《客途秋恨》,當中人物的心境跟《海市》離婚的客家女性的心情很相似,彷彿人生在世只是作客,也成為三部曲名稱的由來。

雖然《山鏡》環繞的人物是客家男性「小張」,但他因辜負家裡的期望,無法獲得家族認同,反倒在原住民朋友身上得到類似家的歸屬,一生過得也像是個過客。

Q  後記提到主角小張的原型人物是你的父親。想問你對父親的印象,如何影響你創作這本小說?

A 不管是哪部作品,我寫人物都是想要刻劃出人物背後的背景。以小張來說,背景包含了他作為家中「大貨仔(長子)」所背負的期待與壓力。

我從小在客家庄長大,很能感受到傳統重男輕女的氛圍,像是家裡的女性很難有機會念到大學,而像我比較會讀書,阿公就常感嘆說「你仰會毋係細倈呢」。因此我爸爸作為大貨仔,從小就享有很多資源,例如阿公在越南工作時,跟美國大兵買了一台二手相機送他,在當時是很貴重的禮物。可是那樣的期待,也帶來龐大的壓力。有陣子我爸爸很少回家,花掉許多錢,使得我跟妹妹們常住在阿公阿嬤家,有時聽到叔叔跟阿公為爸爸的事吵架,會感到很尷尬。我以前也不諒解爸爸,為什麼非得當頭家,難道腳踏實地做一般工作不行嗎。長大後,特別是在爸爸生病變得嚴重之後,我才漸漸得知爸爸的成長經歷,比較能理解為何像爸爸那樣的男性,會培養出那樣子的性格。事後回想,爸爸時常上山不回家,應該是因為山裡的朋友更能帶給他歸屬感,這一點跟小張是相似的。

Q 「身分」是《山鏡》的重要主題,無論是族群、性別、家庭角色等,人物會利用身分得到好處,也想藉由身分來守護重要的事物。你想透過小說講述怎樣的「身分」課題?

A 其實我身邊有許多身分混雜的朋友,像是「娜高」,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人物,原型來自我爸爸的第三任妻子,我稱作阿姨。她的母親是阿美族人,父親是外省人,身分是混雜的,像是我曾聽她分享,小時候只有表姊妹,沒有堂兄弟姐妹,因為父親是隻身一人來到台灣,所以當她想改母姓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跟父親說,怕父親聽了會傷心。

小說裡的娜高,也經歷過阿姨改母姓的掙扎。娜高對自己的族群認同是遲疑的,因為成長過程有被同儕、前夫排擠的經驗,害怕原住民的身分被指認出來。而這樣的娜高遇到小張,一個能跟部落朋友稱兄道弟的客家人,也熱情地擁抱她原住民身分的一面,反而令她擔心小張對她的愛並不純粹。

我想藉由娜高的眼光來看小張,像是有個段落,安排兩人討論女兒比黛該跟誰姓。雖然法規規定孩子可以從母姓,但實際上,不管在哪個狀態下,都沒有如此容易。當小張提議比黛姓父母雙姓的時候,我想透過娜高來看女性會遇到哪些困境,也建構出小張的多面性。

另外小時候,我有個感情很好的賽夏族朋友,暑假常來我們家長住。她的媽媽去世了,而我的父母也離婚,常看不到媽媽,所以我喜歡跟她說心裡話。寫小說期間,我常請教她賽夏語的問題,但她說自己只知道泰雅語,賽夏語得問她姪女,因為學校有教母語課。這點跟小說的比黛相似,擁有客家、阿美血統,卻擁有泰雅名字,講泰雅語比其他母語流利,也是身分混雜的某種人物剖面。

Q 小說到後半段才揭露歷史衝突,如比來事件、張學良囚禁,使得過往的創傷跨越時空地穿引著小說的每個人物。為什麼會想這樣安排小說的架構?

A 當初我是在查泰雅族、賽夏族的資料時,發現「比來事件」。這是真的在五峰山發生過的戰爭,且牽涉賽夏、泰雅、客家三個族群。

比來事件發生在一九○八年,起因於三名賽夏族少年侵犯了泰雅族美卡蘭(Maykarang)部落的領地,使得美卡蘭部落決定討伐賽夏族。北賽夏的大隘社與幾個部落,跟客家庄聯手防禦,成功地在賽夏祖靈祭擊退埋伏的泰雅人。

然而這起事件埋下的族群裂痕,間接造成一九二○年「石加路事件」的憾事,泰雅石加路群羅卡火社下山出草時,殺害了嫁給北埔中興庄客家人的大隘社頭目女兒,而日方採取「以番治番」的政策,給予兩部落武器,讓彼此互相殘殺。

雖然這一代的人,對那段歷史漸漸地陌生,但我把比來事件放進小說,一方面是希望牽引出三個族群的記憶,另一方面是想讓山的歷史有更多面向,更為立體。

我時常在想,山裡其實有非常多不同的人物,也發生過非常多事情,可是我能寫的部分,只有某幾個人物的面貌,如小張、娜高、比黛、瓦旦、殺手等人。這些人物如何存在及思考,我覺得非常重要。我不想只寫某種典型的人物,而是想把每個人物的故事跟狀態呈現出來。

小說寫到張學良被囚禁的歷史,是因為我爸爸山上義父的一個兒子,外號叫殺手,曾經在張學良故居工作過。除了這層原因之外,也是我想透過部落的角色看「上山被囚禁的人」。小說有段寫到瓦旦小時候,走進「少帥」的日式房子過聖誕節,而像瓦旦那樣聰明、愛看書的人,也曾經期待自己能夠下山有一番作為。後來發生一些事回到山上,在張學良故居工作,讀館內的書才知道少帥過往發生的事,以及自己部落的歷史,包含比來事件等,進而重新認知「被囚禁」的意義。

Q 《山鏡》的主場景,除了有新竹五峰山之外,還安排了「追思之旅」,使得妻子娜高、女兒比黛能藉由旅行追憶小張的一生,也重新理解自己的身分。想請你談談安排追思之旅的原因,以及這部小說對你而言,也是一趟追思之旅嗎?

A 《山鏡》下筆之初,想談論的是土地正義、山的歷史及娛樂史等的議題,不是為了追憶爸爸。我能清楚地區分小張與爸爸的不同,但我確實透過小張偷渡自己對爸爸的記憶。人很容易遺忘,怕自己有一天會忘記,就將記憶放進小說裡。

爸爸在我撰寫《山鏡》期間去世,我一度覺得寫不下去,寫的時候覺得悲傷、壓力很大。有次我夢到跟爸爸回到山上,我一直告訴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死,沒有人能帶我去山上。爸爸很無奈地回說,他真的沒有辦法。夢醒後,我就發現好像找到可以繼續寫下去的方式,開始將過去的朋友一個個找出來,成為最後《山鏡》的模樣。

例如當時跟殺手叔叔聯絡的時候,我約在旗山的山豬窩書店見面,至今還記得他走樓梯上來二樓的身影,有一剎那我以為看到爸爸,而且他還用跟爸爸很相似的香水。殺手叔叔原以為我想聊爸爸的事情,但漸漸地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講到八八風災的時候,買完麥當勞就發現水漲上來,他當下幾乎是徒手爬回山上找孩子,讓我很震撼。

我寫小說習慣訪談真實的人物,會讓我覺得寫起來心裡更踏實。當時我問殺手叔叔說,能不能把你的名字放進小說。阿姨也在旁邊慫恿說,只是小說嘛,不是真的(笑)。正因為有這些人的存在,才能延伸出書中的追思之旅。

那趟追思之旅,在現實中確實發生過。阿姨有問我要不要一起參加,但因為我有事情,無法全程參與,可是過程一直看到阿姨的臉書,在充滿跟爸爸回憶的地方打卡,我就想說可以把追思之旅放進小說,帶出娜高、比黛、殺手等人物怎麼看小張,以及他們如何理解自己的身分。

山鏡

張郅忻,九歌出版

《山鏡》是作家張郅忻「客途三部曲」的最終部曲。經營五峰山土地轉賣生意的小張,突然在山中逝世。他的死,牽引出妻子娜高、女兒比黛與朋友瓦旦、殺手等人追憶自己與小張作為「山的外人」的牽絆,同時緊繫著山中娛樂史的興衰。這些人也在追憶的過程,重新理解自己的身分與山、土地之間的關係。

採訪撰文|班與唐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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