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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地鳴響起,巨人降臨|以文學視角俯瞰《進擊的巨人》

by 盛 浩偉

總論

在當今這個文化消費的大眾裂解為分眾、王道敘事分化成種種類型的時代,《進擊的巨人》無疑是一部成功的偉大作品。

在漫畫連載步入終章、尚待完結的二〇一九年七月三日,NHK BS Premium曾製作過一個節目「系列深讀讀書會‧進擊的巨人~人類再生物語」,邀請四位來賓:漫畫家新井英樹、法國文學研究者鹿島茂、小說家高橋源一郎、女演員鈴木杏,一齊深掘這部作品。這四位不愧是專業讀者,不僅細膩解析《進擊的巨人》之故事設定與思想,也精準預言到結局的發展。這令人驚奇,卻也不這麼意外,畢竟,一個創作故事的情節安排如果能符合作品內部的必然性,且作者能持續扣住核心主題、不因連載而一時起興或迷失方向,則發展的走向勢必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而於今日,《進擊的巨人》漫畫及動畫完結篇都已釋出,我們又能如何俯瞰這部作品?尤其是,若以一種寬闊的文學觀點、人文角度,這部作品能給予我們什麼聯想與啟發?在這有限的篇幅內,為求便利與效率,本文將以前述節目(以下簡稱「深讀」)討論出的若干觀點為基礎並加以延伸,試著點出一些值得繼續深入討論的課題。

取材自文學——神話與精神分析

《進擊的巨人》的諸多設定取材自文學相關元素,只不過從揀選到使用上,作者諫山創(可能還有協力參與作品設定的小太刀右京與三輪清宗)不僅是單純的取用,都還各自加上了相當程度的轉化與融會。

舉例而言,故事當中的巨人,就是取自北歐神話。相傳宇宙最初有一道鴻溝,鴻溝極北之處是冰之國,極南之處則是火之國,在熔岩與寒霜的交流下,誕生出巨人尤彌爾與母牛歐德姆布拉,前者吸食後者的奶水,後者舔舐前者身上的鹽粒,歷經三天三夜,母牛創生了最初始的神明布利,尤彌爾則生出寒霜巨人種族,逐漸地神明與巨人展開了漫長的鬥爭。神話的末尾,則是著名的「諸神黃昏」:諸神各族相互廝殺,形成末日之戰,浩劫席捲世界,處處是大規模的死亡,終至星辰隕落,時間消亡。一切歸於黑暗,僅剩寥寥神明與人類倖存於宇宙的角落,此後屬於人類的新世界於焉起步展開。

《進擊的巨人》中明言巨人之始祖即尤彌爾(與神話同名),且從起源到發展的大致走向都依循神話,所以在「深讀」中高橋源一郎也才能準確預測到結局:大戰過後,神力(即巨人之力)消磨隱退,人類不受制於外在、得以掌握自身的時代來臨。另外,雖尚無直接證據,但我推測《進擊的巨人》也極有可能參考了同樣取材自北歐神話的華格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來補綴、調整設定,例如漫畫中將巨人始祖尤彌爾設定為一少女,似於歌劇第一部《萊茵的黃金》的萊茵少女水仙子;而萊茵黃金及由其所製作、擁有巨大力量的戒指,則近似於漫畫中的巨人之力。漫畫裡尤彌爾對初代弗里茨王極度扭曲的愛,也貌似歌劇中阿伯利希偷取萊茵黃金時所立下棄絕愛情誓約的變形等等。

除此之外,在「深讀」中,鹿島茂也提及《進擊的巨人》觸碰到了一個文學傳統母題:弒父。漫畫中,吉克與艾連兩位同父異母的兄弟都有過相當於弒父的行為,吉克將父親告密於瑪雷政府,這是象徵的弒父;艾連獲得的進擊巨人之力則是吃下父親才得以繼承的,這是實質弒父。若再深加思考,巨人之力要靠著吃下前任巨人之力持有者來繼承,以及,因為分食始祖尤彌爾的屍體致使艾爾迪亞人與其連結,以上兩個設定/情節,雖然在性別與人倫關係上被殺害的對象都並非父親,然而就弒父這一行動的目的(試圖取代父的位置)以及「父」的形象所代表的權力(巨人之力)與規範(受始祖操控記憶,以及有巨人之力者的壽命束縛/詛咒)來看,其實頗有相似之處。

佛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裡正有個以伊底帕斯情節為基底的寓言:原始部落中如父親般獨裁專制的首領以權力控制部落中的所有女性,於是部落裡如臣民般的兒子們團結起來殺害這位原初父親,甚至分食父親的屍體,遂因此一方面與父親一體化,另一方面也由於作為代價的罪惡感,而形成了近親亂倫之禁忌——這或也讓我們更確認《進擊的巨人》與人文理論的親緣。

連結至文學——吃人的世界

除了作品內有取材自文學之處,《進擊的巨人》所開展的故事也有許多能讓人聯想到文學脈絡之處,前述的吃食、分食人類的行為正是其一。《進擊的巨人》故事前期的恐怖(或者也可以說是魅力與吸睛)之處,就在於純潔巨人會吃掉人類,而且不以攝食裹腹為目的,也就更凸顯了此行為的暴力威脅與純粹殘虐(若再搭配取材自醉漢表情、舉止的純潔巨人的臉,則又更平添張力)。在「深讀」中,鹿島茂從人類大歷史的角度,指出作為生物的人類,最原始且根源的恐懼感之一就是害怕被吃掉。

在日本文學當中,隱約有著一條「吃人」的脈絡。有名者諸如大岡昇平的小說《野火》,以太平洋戰爭期間的經驗為底,觸及了吃食人肉的描寫與思索。無獨有偶,日本近現代歷史上,還發生過一起「光苔事件」(光苔或也有譯光蘚)。仍在二戰期間的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艘陸軍徵用船在北海道北東部的知床岬觸礁,船員們棄船後因嚴寒氣候而四散,唯船長與其中一位最年輕的船員躲進一間小屋避難。隔年二月,船長隻身一人抵達知床岬的羅臼町岬町求援,因奇蹟生還而被報導,卻引起警方懷疑。循線調查之下,才發現船長可能殺害並吃了另一位船員,遂加以逮捕審訊。船長否認殺人,卻承認吃了船員遺體,然而日本刑法上卻沒有食人相關的規定與懲罰,故最後只能以屍體損害罪起訴。此實際事件日後經小說家武田泰淳添加大量虛構情節與改編而成短篇小說〈光苔〉,日後又數度改為舞台劇、電影等,故「光苔」反倒回過頭來成為史實事件的代稱。

在小說家筆下,「吃人」成為辯證文明與野蠻、我群與他者,甚或是思索人類社會與自身存在的途徑。且不僅是日本文學,如果我們想起魯迅《狂人日記》裡那響亮的控訴——翻開歷史,當中盡是滿滿的「吃人」——或許就更容易理解,《進擊的巨人》漫畫中這樣大量出現、表面上類近於奇幻的「吃人」場面之所以能撼動讀者,恐怕不只是因為感官的悚動,更是由於這可以使我們下意識地進行一種文學式、象徵式的聯想與解讀。 

代結語:作為文學——自由與牆

如開頭所述,要以有限的篇幅概括《進擊的巨人》這樣龐然的作品本就困難,是故我把在許多評論裡勢必會提到的漫畫核心主題放在最後。《進擊的巨人》的故事完全就是一則對於自由的辯證,漫畫中已有明說:進擊的巨人就是追求自由的巨人。故事前期以及本文前述關於弒父的探討,正是思考歷時向度的自由:來自過往的束縛,是否致使不自由?我們又能否真的完全脫離歷史而活?到了故事後期的發展,則是思考共時向度的自由:若將自由理解為絕對的自我專斷,必然戕害他人自由;過度追求自由反倒可能成為自由的奴隸。透過環環相扣且繁複的情節,作品以故事引領讀者經歷一場強度如同以撒.柏林〈自由的兩種概念〉的思辯歷程,這都已有諸多談論,在此暫不贅言。

我私心更想補述的,是《進擊的巨人》裡的城牆。城牆起初如鳥籠,隔絕了世界,於是催生渴望自由的少年艾連。故事裡這超現實的設定竟在過去大疫橫行的年間,於地球上幾乎所有國家都成為現實,這或許也使《進擊的巨人》更能引人共鳴吧。但我們不能忘記的是,故事是在破除了城牆之後,才真正開始面對「自由」的複雜與艱難;也一如我們的當下,全球已然解封,但人們恣意遂行自身自由的結局卻是烽火四起。《進擊的巨人》的故事圖式之所以會貼合現實,就在於它和所有偉大的經典作品一樣,都深刻洞悉人性。

事實上,城牆不只是自由的反面,它既是隔絕,卻也是邊界;我們希望破除隔絕,卻也在某些時刻渴望邊界,否則無以確立主體之存在。這恐怕才是無法消解的永恆鬥爭。然而,就像《進擊的巨人》的結局,也如齊美爾〈橋與門〉中輕盈卻清明的提示:人類既有造牆隔斷內外的本能,卻也定然有著造門並能審時度勢選擇開闔的智慧。

研究人員小檔案

姓名|盛浩偉

簡歷|作家,前編輯,目前為(不)自由文字工作者

Q 《進擊的巨人》入坑時間?

大概在第三話開始就入坑了。

Q 你是動畫黨or漫畫黨? 

漫畫黨。

Q 最喜歡的CP及原因

貝爾托特x萊納。遠離家鄉潛入敵營臥底,這種出生入死的任務一定會催生濃烈的情誼與羈絆吧。

Q 最喜歡的名場面?

第一三一話,艾連變成最終型態,在腦中幻想「(這就是)自由啊」的跨頁。

Q 如果給你機會,你會選擇在牆內還是牆外生活? 

因為不想在牆國生活,所以選牆外。

Q 如果你是第十大巨人,會是什麼樣子呢?

不想工作的睡覺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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