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慢些，慢些，黑夜的駿馬！
而群星仍移，時間疾行，鐘將敲響。
—C. Marlowe, The Tragical History of the Life and Death of Doctor Faustus, Ep. 5 S. 2
吃，與通過吃而獲得之物
在諫山創構作的《進擊的巨人》故事世界中，張嘴、嚙咬、吞嚥等經口食入的動作，充滿了各個角落❶。不僅是巨人的力量，連關乎此世界的記憶，都是透過歷代重複的吞吃達成❷。作品一開始，散佈在帕拉迪島上各處的純潔（無垢）巨人，就多次以宛若哥雅筆下畫作《農神吞噬其子》的模樣，瘋狂吞吃牆內的艾爾迪亞人。這些巨人的食慾與食量深不見底，卻又不具消化用的內臟群，於是不會有任何「飽足」的時刻。
這種瘋狂吞吃，在冰島的口傳故事中很常見。例如有一位非常貪吃的男孩，他首先找到了一隻鱈魚的頭，一口吞下；接著找到一顆海豹的頭，一口吞下；然後開始貪婪地狩獵，宰殺了海象並吞吃了海象的頭。他一路吃，一路吞，最後吞下了一顆鯨魚的頭。他的身體不斷漲大，最後進不了家，只得透過祖母的技法鑽入家門，一鑽進去卻落在海豹油燈上，男孩的身體轟隆一聲炸開了。滿地屍塊的水中，所有被吞下去的頭還在顫動、泳動。
在《進擊的巨人》的漫畫第十五集中，漢吉等人藉由收集到的資訊，推論出：巨人可藉由吞吃的途徑，獲得其他巨人的能力❸。此點也可見於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丹麥與冰島的口傳故事。這些貪婪的吞吃有時能夠使吞食者獲得額外的能力或好處。例如有一位身強體壯、青春永駐的男子，經常吃掉與自己婚配的女子。每次吃掉一個女子，這男子的力量與美貌就更增添一分，於是不久後又會有新的女子來與這男子婚配。這位男子的做法，是將美味而潔白的海象油脂，多次餵到這些女子的嘴裡，以便使這些女子肥美，且具有自己所需的養分。某次，一位女子與該男子婚配後，經過多時的海象油脂餵食，她變得異常肥胖，便逐漸察覺此事有異。她趁著男子出門，就用成堆的海草、雜草填充在自己的衣物內，做成一個肥胖而柔軟的假人，躺在床上。自己則挖了個洞躲在地下，發出呻吟聲。男子回來，誤以為這位妻子已經胖到無法動，時機成熟，就用刀殺死假人並煮成湯來吃。不料吃到的都是髒衣服、海草與雜草。男子的身體迅速委靡而病弱下來，不久遭到女子的三個哥哥殺害。最後結尾頗有蹊蹺：三個哥哥將這男子的屍體分食。
姑且先不論那三位哥哥究竟透過吞食這男子獲得了什麼，這男子本身是透過吞吃「已經充分餵養海象油脂的女子」以便獲得自己需要的「維持美貌、增強體魄」的能力。意即：這個吞吃本身具有特定的目的，並非胡亂吃食，這食物必須經過挑選，且通過特定的製程或前處理。此點，一如《進擊的巨人》所告知的資訊：巨人若要奪取其他巨人的能力，必須要吃得正確，這個「吃」才有意義。針對這點，諫山創設計了一個細節：要咬碎對方的脊椎並吸取體內的脊髓液❹。
儲存資訊的特定部位
根據諫山創所織造的歷史，始祖尤米爾乃是因為女孩的脊椎受到狀似怪誕蟲的有機生物附著並融合，而成為了第一個巨人❺。在此設計之下，脊髓液因此變成了關鍵之物。要獲得能力，必須要經口或經注射攝入脊髓液或含脊髓液之汁液，主動或被動變身成巨人的能力與相關資訊，才會隨之傳遞至攝取者身上。
與脊髓液相對，在北歐的神話與口傳故事當中，則經常需要食用心臟和血，其中又以心臟最為關鍵。例如在Fáfnismál（法夫納之謠曲）當中，西古爾德（Sigurðr）屠殺了蛇龍法夫納（Fáfnir），將後者的心臟（hiarta）放到火上炙烤。當他想著似乎已烤熟，且血汁從心臟中滾冒出泡，他便用手指去蘸取，想嚐嚐是否確實烤熟，結果他燙到自己，迅速地將手指放入他嘴中（fingrinom í munn sér）。在這瞬間，西古爾德突然聽懂了雀鳥（titlingr）的鳴叫，獲得了解鳥語的能力❻。
另一方面 ，在Hrólfs saga kraka（赫羅夫克拉喀薩迦）的第三十五章當中，戰士博德瓦（Bǫðvarr）迎戰一隻肆虐的怪獸（dýr），將劍從怪獸肩下戮入心臟深處，從而殺死之，並且逼迫哭哭啼啼的懦弱者霍特爾（Hǫttr）飲下兩大口怪獸的血，並且又強迫他吃下怪獸的心臟（dýrshjarta）。結果這麼一吃一喝，懦弱者霍特爾突然獲得了強大的勇氣與力量，他能夠和戰士博德瓦過招互鬥，後來還贏得了戰鬥的冠軍，而獲改名為夏希提（Hjalti）❼。
順帶一提，這位戰士博德瓦，是一位女子貝菈（Bera，意為「母熊」）的三兒子。貝菈的丈夫畢詠（Bjǫrn，意為「熊」）被壞心的繼母陷害，被變成了熊，而遭到父親殺害。繼母將畢詠的肉割下，切成幾塊，要逼貝菈吃下。貝菈先吃了一塊肉，繼母又餵了一塊，這次貝菈勉強只咬下一角，然後將剩下的全都吐出捨棄。按照此順序（吃一塊、吃一角、吐出），貝菈生的三個孩子，擁有不同比例的異變，大兒子生下來腰以下是駝鹿的腿和腳，名為駝鹿腳（Elk-Fróði）；二兒子生下來踝以下是狗的腳掌，名為狗腳（Þórir hundsfótr），三兒子即為上述的戰士博德瓦。有趣的是，這位看起來全身正常的三兒子，起初力量並不敵兩個哥哥，意即：通過吃了人肉而獲得異變身體的兩個哥哥，相對具有更大的力量。
回過頭來，除了心臟、血和肉之外，腦與舌也是偶爾可見的關鍵部位。在分佈於北歐至東歐的民間譚（folktale）中，傳聞在深山內住著通曉一切知識的蛇王（別忘記，前述的蛇龍法夫納也被英雄西古爾德形容為博學多聞）。有這麼一天，有位男孩在山中遇到了老蛇王，並將乾淨的清水捧在手中，拿來給蛇王解渴。蛇王為了答謝，有些版本是蛇王與男孩嘴對嘴親吻；有些版本是男孩吃了蛇王的口水、吮吸了舌頭；有些版本是蛇王死前交代男孩要將蛇王腦袋拿出來吃下／保存。從此之後，男孩了解了世間一切事物的性質與作用，所有的植物都會自己和男孩講述自己作為藥物有什麼功能，所有的動物也會做一樣的事。男孩瞬間成為了博學多聞的藥師。
由龐大資訊牽引來的命運
讓我們先繼續關注這位男性藥師。這藥師的技術越來越精熟，名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多人需要倚靠他。他還收了一位徒弟，而這徒弟乍看憨傻，卻手腳精明，幫了藥師很多忙，藥師十分喜愛他。到了名聲巔峰的老年，這位藥師開始有了執著，由於他知曉世界的奧祕與一切資訊，所以他開始追求長生不死。他費盡心力，幾乎成功地做出了長生不老藥。但就在他要求徒弟將長生不老藥餵入他的口中時，有些版本是徒弟故意滴來滴去，就是不滴進藥師的嘴裡；有些版本是當徒弟要滴入藥師嘴裡時，天上派來的使者將徒弟的手冷不防地推開，使藥灑掉。於是徒弟冷眼看著藥師徒勞地追求長生，靜觀其死。
到這邊，似乎會發現這個藥師的命運當中，似乎有一點艾連的影子：徒勞的追求。而這追求，乃是因為獲得了龐大的資訊與知識，伴隨而來的欲望。當我們回到《法夫納之謠曲》，可以看見西古爾德在理解雀鳥的語言之後，獲得了龐大的資訊與祕密，包含得知了法夫納心臟的功能、同行者列金（Reginn）的陰謀、寶藏的位置、日後的行動方針等等。但是，這些龐然的資訊之提示，並非為西古爾德帶來永恆的幸福，與此相反，西古爾德遭遇了愈來愈多的困境，最後迎來了自己及後代的悲劇性終結。
此時我們轉頭看那位被父親施打了脊髓液的艾連，在接觸到具有王家血脈的人（例如希絲特莉亞·雷斯或吉克·葉卡）或接觸了始祖尤米爾，獲得了龐然的過去與未來的記憶之後，艾連做出了一連串的決定，並以進擊的姿態，去追求他所認定的自由與解放。他以吉克為媒介，通過始祖喚起了地鳴，變形成為巨大的末日之巨人，幾乎成為了不可抵禦的、宛若神祇的超越性存在。結果最後卻是由自己最親密的兒時玩伴，終結了自己。
至此，我們看見以「吃」為主軸，將北歐神話中的西古爾德（通過鳥語獲得龐然資訊）、民間譚中的藥師（通過動植物的講述獲得龐然資訊）以及艾連（通過脊髓液與接觸獲得龐然資訊）三個文本提取出一平行結構：平凡的「個人」因為得知了龐然的資訊而（受迫地）被捏塑出俯瞰世界的全知姿態，彷彿可望超克什麼，但這些「知」，以理解之香氣引人深入後，其終點則展示為一晶瑩沮喪、纏結著死亡與記憶的荒涼沙丘：「如此簡單，如一樂句。」❽
註
❶ 九井諒子的《迷宮飯》（ダンジョン飯），也是以「吃」此一行動構築出整個故事世界的運作。可作為一種參照。
❷ 諫山創、『進撃の巨人』（16）、65話。講談社コミックス、2015。
❸ ibid.（15）、62話。2014。
❹ ibid.（21）、83話。2016。
❺ ibid.（30）、122話。2019。
❻ Gustave Neckel ed. “Fáfnismál,” Edda : Die Lieder des Codex Regius nebst verwandten Denkmälern. 1, Text. Heidelberg: Carl Winter, 1983.
❼ Desmond Slay ed. Hrólfs saga kraka. Copenhagen: Munksgaard, 1960.
❽ Arthur Rimbaud, “Guerre.” Poésies: Une saison en enfer – Illuminations. Edité par Gallimard, 1973.
研究人員小檔案
姓名｜楊雨樵
簡歷｜專職為口頭傳統與民間譚（oral tradition & folktale）的表演藝術家，以及跨領域敘事藝術家。現為衛武營國家藝術中心教學藝術家。多次受邀於各展覽或藝術節演出，亦從事口傳文學與電影的敘事研究及教學。曾出版聲成像詩集《肸蠁》。自二〇二二年開始進行生成式AI協作演出，曾受邀為雲門五十製作網路社群展演系列：〈波的平行宇宙〉。
Q 《進擊的巨人》入坑時間？
開始連載就有在看，但是第十五集單行本出來時才比較認真看。
Q 總體而言，對於《進擊的巨人》想說的一句話？
人類真可愛，一直忙來忙去，到了末日也不得閒。
Q 最喜歡的名場面？
我其實最喜歡的是地鳴巨人的腳，那個像雷龍一般的柱狀腳設計（腳趾腳掌極短）十分有巧思，每次看到畫出來都很高興。
Q 對你而言，《進擊的巨人》的魅力何在？
讓角色因為困境、沮喪與軟弱（或堅強），多次做出前後矛盾卻又合乎當下情況的決定。
Q 如果你是第十大巨人，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會是「茶點櫃巨人」，櫃子裡會放指甲餅乾和肋骨棒棒糖，也會放剔牙用的骨籤。
楊雨樵 第十大巨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