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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YOUTH】三月小說新人賞|蔡幸秀〈熱夜〉

by 蔡幸秀

資深編輯・李鴻駿! 指名推薦

這是一篇很現代的作品,情節不複雜,埋藏千絲萬縷的心緒。女大男小的情感主題並非創新,但敘事者所展現的說話位置與態度,便是這篇小說的獨到之處。本期有效投稿數近九十篇,憑藉著上述優點,及其理性、疏離而內省的筆調,讓讀者在熱夜之中感覺到冷,是〈熱夜〉最終勝出的原因。(資深編輯/李鴻駿)

熱夜

夏至夜中,白日的熱氣尚未褪去。整個身體都在膨脹。廚餘不能滯留太久,否則惡臭會迅速生長,瀰漫整個房間。腹部的絞痛擰出血,又帶來滾燙的燥熱。離開廁所後,我換了一組新的芳香劑,希望經血的鐵銹味可以被掩蓋。

殷說他要來找我,我跟他說不用。我已非常習慣與疼痛共處。我以為這麼說,會讓他不再傳訊,我忍著薄薄的疼痛,伴隨著電風扇來回的聲響,躺在床上瞄了眼手機。

訊息裡,他寫道:「我出門了。」

殷有時體貼得不近人情。在與殷的聊天過程中,我發現他總會知曉一些我並不記得曾經跟他提及的事。一開始,不確定是不是我自己說了卻忘記。直到他替我煮紅豆湯,放入滿滿的粉紅湯圓時,非常興奮地向我說,你好像有提過,你喜歡這個吧?我有些愣住地點點頭,看著滿鍋粉紅湯圓的紅豆湯,我確信自己未曾跟他提過這無聊的偏好。

也許是因為他總是很敏銳,察覺到了什麼,才要從宿舍趕來找我。

春分的時候,因為遲來的月經,我發現自己懷孕。一個帶有涼意的晚上,我在廁所的白熾燈下,一陣噁心感襲來,看著驗孕棒。過了三秒後,我摸著肚腹,嘆了口長長的氣。我並沒有焦慮太久,在告訴殷或母親之前,就先去找了醫生。胚胎發現得早,籌措經費,再張羅一下,吃藥墮胎快速解決。

醫生告訴我,胚囊發育不良,這胎可能自然流產。他說不用擔心,這種狀況本來就很多。言下之意是要我別沮喪,聽在我耳裡,卻彷彿燈塔指引。我安下心來,像是抽到大獎。

在進入夏天之際,身體大量出血。明明萬分期待他或她的離去,看著血,卻不禁感傷了起來。好像還是失去了什麼,我對自己先前的喜悅開始感到茫然。廁所一樣的燈照亮磁磚和泥漿縫隙,血味讓原先就非常想嘔吐的我,更加感覺噁心,彷彿內臟塗滿了油,身體內部彼此碰撞,咽喉有一股燥熱,想要排出卻只能乾咳。

我差點和殷有完全不同的未來,殷卻一無所知。並非想要刻意隱瞞,而只是錯過了說的時機。

每周五傍晚,我都會騎車載他去市區公園旁的羽球場。如果周末沒有特別約會,那便是我們一周內,會面相處的時刻。在後座的他,通常主導著我們二人的聊天內容。他最常提的,便是他與大學室友相處的問題與瑣事。比如,不被允許開伙的宿舍裡,室友偷偷帶了小電鍋進去,冬至的時候,他們煮了一鍋紅豆湯圓,他們分送同一樓層的其他人,被警衛看到。警衛阿姨沒有上報,吃了一口說,紅豆根本沒煮熟。然後,他們便一群人吃著一碗熱熱卻未熟的紅豆湯圓。

我發現自己離那些日常有點久,聽到他的分享,身體感覺暖洋洋。坐在後座的殷,揹著羽球拍,總是會抱著我。從後方被擁抱,令我很有安全感。他的頭會輕靠在我的背上,他說這要偷偷摸摸的做,只有在離開大學和到市區這段荒涼的路上,可以如此。我問他,是因為害羞嗎?他說,單純討厭他人指指點點。我想跟他說,能夠付出熱情,表達真心,是一種值得稱羨的能力。

事情發生以來,我總是想著,也許該告訴他了。我沒有在發現時告知,沒有在看醫生後告知,沒有在流產後告知。一日過著一日,事實因為成為秘密,而變得虛構,錯過時間的話語近似謊言,讓人難以說出。

上周五的晚上,我如昔騎著機車從租屋處出發。殷總是說我可以騎得更快,一開始,我有點惱怒,覺得他還沒有駕照,卻對我如此指示很不開心。後來,他跟我說,是因為速度。速度可以隔絕出空間,在風中,會只有我們二人。

那是一趟機車時速四十公里下,會騎二十分鐘的路。如果更快,流過我們的風也會加速,世界將被拋下,我們會自上個時刻脫胎,留下二人在靜謐的剎那。那時候,誰都沒有,風不在,路不在,聲音非常遙遠。只有胸腔背的心跳和耳語。時間和空間在路上被壓縮。某個瞬間,路燈隨著入夜沿街一盞盞亮起。越過深夜的墨黑般的農田,可見遠方平行與交會的路。

我停車在他的宿舍前,隔著牆看向他所在的四樓窗戶,從左側數來的第三間,透過鐵窗,房間中還亮著燈。下午的時候,陣雨打濕城鎮,遞嬗涼意,整個夜晚泛出光澤。路上有些水窪,必須避免騎過,否則水濺起會打濕褲管。他從門口小跑步過來,對著我笑。我雀躍又忐忑不安,想到自己剛遺失了身體的某部分。

他接過我手中的安全帽,跨上機車,坐在後座,環抱我,撫摸我的肚子。

我轉動右手腕,催了油門。

緩緩加速的機車,騎入夜,頭髮和風摩娑。當我的頭髮飛到後面,輕搔到他的臉,他說很癢,很像滿臉都被扎滿咸豐草。我說,我髮質哪有那麼差。他補充,是那種未成熟的咸豐草種子,白色舌狀花瓣剛掉落,黃色心花褪成綠的咸豐草。不是成熟如刺球的瘦果。

他提議我可以騎得更快。

今天有比賽嗎?我問。

他們偶爾會與固定來體育館的同好,舉行羽球比賽,單一淘汰制。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好像融化在夜裡。

沒有,他說,今天不去也可以。

懷孕又流產以來,我們周末確實很少另外見面。我說,最近有點忙,工作量比想像中多。說完後,我發現自己說謊並無半分遲疑。每一次說謊,或者想要隱瞞什麼的時候,我總可以感受到心臟的跳動,讓我有活著的實感。要活得行屍走肉,就是只思考事實,而不去想意義,不去想包裝和內裡的差異。比如,我在馬桶中所見的大片血跡並不是胚胎,而只是單純的血塊,又一次的內壁剝落。事實和想像的差距如此巨大,我們確實在想像中受的苦比在現實中還多。

殷曾經跟我說,他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母親。那時候,他也在後座上抱著我,以耳語向我緩緩道來。

他的父親跟他說,母親因為難產而過世。即使如此,父親總強調他依然深愛著他。殷在後來才理解,他的父親可以恨他,那句話的意思是,我原諒你了,而你必須感謝。他們父子兩人互相扶持,度過了年年歲歲。

再次遇見母親,是上了大學,我與殷認識之後的事情。他與母親見面那天晚上,他也哭喪著臉來找我。

他的母親沒有過世,只是在生完殷之後,就離婚遠嫁異地。殷一直以為母親早就死了,而且還是他害死的。他轉述時,用了非常破碎的言語。我一直以為她死了。她是真的消失得很徹底。我爸騙了我。我發現自己沒有害死人,鬆了口氣。

他的母親悄悄地來到大學找他,不知道出於什麼緣故。殷說,一開始以為是詐騙,但想想怎麼會詐騙小孩。他沒有把此事告訴他父親,而只是繼續幫他父親圓謊。在他們的世界裡,他父親的妻子早就死了。殷說,臉確實像照片中一樣,但很陌生,很像遇見鬼。他也沒有把父親的謊跟母親說。母親只跟他說,發生了很多事情,但能再找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做何感想,殷說,我媽完全沒有談到我爸,好像我是憑空出生的一樣。

我想到以為死的,早該死的人。

不然今天去去別的地方吧,我向殷提議。隔著口罩,聲音像是被悶燒過。

他問我能去哪裡。聲音很遠又很近,伴隨著機車經過被雨洗的路,摩擦出細細聲響。

我們去了沙灘。

要到沙灘前,需要先過橋,抵達沙洲旁的馬路。夏季白日,沿街會有攤販,夕陽下落漸漸離去。進入夜晚後,偶爾有風,但仍有熱氣鬱積,尚未離開平原。馬路西側是木麻黃防風林,要抵達沙灘,需要沿著林中的木棧道行走。夜裡只有蒼白的路燈。他背著羽球拍,走在我的身後。我看見月光將樹林的陰影打在躺著細軟針葉的沙地上,斜斜的我的陰影在其中穿梭。這裡沒有雨來過的痕跡。

伴著海浪聲,我們走在沙灘上。腳陷入沙,粉末般的沙粒落入鞋中,讓腳底板非常癢。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動得非常大,也許是前幾個月過度緊張的緣故,一直到今天,才終於有所鬆懈,好像整個身體都被支解,卻非常舒服。

總是看不出來海現在是漲潮還是退潮。他喃喃道。

深夜裡的海遠看如墨汁一樣漆黑,近看則發現仍然清澈。我想像著透明的水,若有了一定的厚度,似乎也會看不清。

腹部絞痛了起來。我說我需要休息。我先是坐,然後躺。躺著的時候,我似乎意外看到了天空有流星劃過。我想那是我的錯覺,但還是和殷說剛剛看見了流星。也許是我的神情看起來不太對勁,他問我,是否還好,如果身體不對勁,可以回家休息。

我張開雙臂說道,回家也沒有用。

躺在沙灘上,我祈禱自己的身體能夠緩和。也許是因為疼痛,漸漸地有些恍惚。視野一片模糊。

當我再度清醒,感受到薄薄的疼痛終於遠離我時,我瞄見殷正在看著手機。手機上的白光打在他的臉上,在夜晚裡非常顯眼,整個人工白光宛如一片白紗沿著他的側臉輕撫。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些藍。我遲來地發現那是我的手機。當我意識到此事之後,悄悄的又閉上眼,全身感受背下冰涼的沙。

如今在床上輾轉回想,他也許當時看到了什麼。拍攝藥袋的照片沒有刪除,搜索紀錄也沒有特別清理,與朋友同事無聊的聊天訊息。他有可能從這些瑣碎的資訊意識到什麼嗎?在沙灘的晚上,他並沒有和我提及,我送他回到宿舍,他下車後,站在機車旁,向我微笑,擁抱我,狀似依依不捨。直到最後,我目送著他的背影轉入建築物,都沒有任何異狀。

他要來找我,從他的宿舍到我的住處,走路太遠,只能騎腳踏車。我打開門時,看到他喘著氣,一頭被風吹亂的髮,還有滿身的汗,汗透濕了上衣。也許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慌亂的模樣。我開門後,轉身幾步又倒回在床上。周五的鈍痛是預感,現在的疼痛則是真實,我感受到內壁剝落,血從身體流出。控制不了的沮喪感。一切都控制不了。

他將紅豆湯擺在一旁的桌子上,坐到了我的身邊,撫摸我的肚子,他說,這樣比較溫暖會比較好。「如果真的很痛的話,可以不用忍」他問,「你止痛藥放在哪裡?」

這一次經期,我特別不願吃,隱隱有一種,作為懲罰的意思。我跟他說,「我已經吃了。」

他嘆了口氣說,「雖然我幫不上什麼忙,但你還是可以說。」

「好熱。」我說。我總是不開冷氣,只吹著電風扇。夏天裡的夜晚,房間裡有白日留下的悶。我發現自己冒出了一身冷汗。他轉身找了遙控器,按下了冷氣機開關。冷風從高處沉降,房間等待浸涼。

他摸上我的手,說他剛剛騎腳踏車還沒感覺,現在才發現整身是汗,身體裡很熱,胸腔內非常溫暖。

我感受著他的手,聽著他的話,意識到即使沒有海灘那一夜,殷也遲早會知道。他依舊不會有任何表示,那將會是他自己的秘密。他讓我避免了罪惡感,卻讓我更加悶熱愧疚。時間讓言語破碎,隨風飄逝。我想像未來分別時,也會是同樣的場景。我躺著,想起未曾存在的生命,想起海灘冰涼的夜,想起身體內燥熱的痛,一切都沒有留下。

蔡幸秀

一九九七年生,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在工程界中當顆小螺絲釘。努力學習寫小說。

得獎感言!!ヾ(*´∇`)ノ

以前會努力避免僭越經驗,但現在覺得這世上眾人所未能經歷的細瑣事件與情緒多如天上繁星,只要不要太過刻板的覺得「發生什麼事情,就該有什麼情緒」或「什麼身分,就會有什麼樣的舉止」,腦海裡故事就會鋪展而來。不過,能不能把故事成形成小說完全是另一回事,關於技術還在努力打磨。非常感謝《聯合文學》的企畫,讓這樣的我也能參與盛會。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希望能描寫失去了卻不覺得可惜,與常理相違的細小情緒。以及,描摹出我心中覺得可愛的角色和關係。

Q 影響你深刻的作家或作品?

 近期比較受到影響的是田邊聖子的《讓愛靠過來》、川上弘美的短篇小說。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希望能購入遲遲下不了手的電子閱讀器,減少用手機看電子書的頻率。

陰性獨白 /林俊頴

曾被葉石濤譽為「是個有可怕才華的年輕作家」的林懷民,一九六五年、十八歲時寫出了短篇小說〈轉位的榴蓮〉,一對僑生戀人實則是一對互求慰藉與傷害的刺蝟,女方決心墮胎,登上手術檯前,對死亡的深層恐懼與罪咎,對無根苟活的虛無,她發出了迴環且淒厲的內心獨白。

半世紀後,廿七歲的蔡幸秀寫出了〈熱夜〉,參差隔代,藉著她一己的小說頻道發出女聲的詮釋權,看似謹守東方女性的溫柔婉轉,慼慼切切,哀而不傷,但男女建立關係的角力場上,她當然才是選擇精子的一方,是以身體的苦痛反而銳化了感受,她冷靜觀看、過濾、析解,兩人一起的過程好清楚呈現,一切不止是性別的差異,更是身體的差異,時間的差異,選擇者與被選擇者的視角差異,坦陳與守密的述說差異。那柔情細心的男伴、情人既殷勤又陰柔,卻是如同全身穿戴口罩防護衣,保持防止感染的安全距離,令人沮喪;既然兩人肢體的親密接觸不過是孤單的代償,性交後動物何必感傷?受孕、流產也不過是女性的功能,何必自作多恨戲劇化?

八十億人口的地球確實太擁擠了,人心的距離只得像風媒花的種子的飄蕩里程,〈熱夜〉細膩且精準寫出了屬於其世代無以名之的淡漠、畫地自限,「我與殷」的差異以及延宕,蔡幸秀提煉出了自省的警句,「錯過時間的話語近似謊言」,「事實和想像的差距如此巨大,我們確實在想像中受的苦比在現實中還多。」因此,「我」的自苦結出了餽贈自己的果實,吃下了眼睛更明亮。

錢鍾書的詩句,「魂即真銷能幾剩,血難久熱故應寒」。

林俊頴

一九六○年生,彰化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紐約市立大學Queens College大眾傳播碩士。曾任職報社、電視台、廣告公司。著有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鏡花園》、《善女人》、《玫瑰阿修羅》、《大暑》、《是誰在唱歌》、《焚燒創世紀》、《夏夜微笑》、《某某人的夢》、《猛暑》等,散文集《日出在遠方》、《盛夏的事》。《我不可告人的鄉愁》獲二〇一二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與金鼎獎;《某某人的夢》獲二〇一五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與金鼎獎。二〇一二年獲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I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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