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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文講堂】我叫伊格言,這不是我的本名──讀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

by 伊格言

原文刊載於2013年4月號/第342期聯文講堂

《紐約三部曲》由〈玻璃城市〉、〈鬼靈〉與〈禁鎖的房間〉三部中篇所構成,〈禁鎖的房間〉是為其中壓卷之作。故事環繞著「我」與失蹤的童年摯友范修所展開。(值得注意的是,奧斯特顯然有意識地隱去了敘事者「我」的姓名,自始至終迴避了此一標誌,正如他在〈玻璃城市〉中的陳述:「聽我說。我的名字是保羅.奧斯特,那不是我的本名。」)范修留下了兩大箱作品手稿,拋下了美麗動人且即將臨盆的妻子蘇菲,消失於茫茫人海之中。這幾乎確定是個預謀,因為范修與童年摯友「我」其實早已失聯許久。「我」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所謂「評論界的明日之星」;但事實是,「剛開始,我也期待自己成為偉大的小說家,期盼能寫出撼動人心甚至對人們產生影響的作品。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明白,這個可能性越來越小。我並沒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可堪寫作出一部曠世巨著。……世人給我的評價是前途光明的新秀,評論界的明日之星,但在我的內心,我覺得自己心態老邁,而且江郎才盡。我所做的,不過是一些無用之物的片段。好像一盤散沙,風一吹,就會灰飛煙滅。」

此一關於主角背景之細節堪稱設定精準──高不成低不就。像是那被作者奧斯特所特意隱去的姓名,「我」的個體殊性在類似的身分設定中被澈底壓縮,成為幾何上無體積無重量的一個點。何以如此?因為我們其實並不特別。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一點也不特別。我們或許也都聽過,理論上,如果紐約有八百萬人,每個人都有一種死法,那麼整個紐約就有八百萬種死法──錯了,這並非事實;殘酷的是,絕大多數的人無比平庸,絕大多數的生命也難免於平庸,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如「我」這般匿逃於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平庸命運之外──但很諷刺地,靠的當然不是自己,而是范修。天才范修。也只有如此平庸的「我」才能容許他人直接侵入我的生活。如同奧斯特在小說中此一準確設定之預謀,有太多證據顯示范修的「犯案」同樣出自預謀:在消失前,他曾數次有意無意地向蘇菲提起,若是他遭逢不測,則可將他那些尚未出版的手稿全數交給失聯已久的童年好友「我」處理,由身為評論家的「我」決定是否具有出版價值。

於是蘇菲找上了「我」。故事於焉開始。「我」戀上了美麗的蘇菲,兩人結為連理(平凡的「我」替代了天才范修的位置);而范修的作品也順利出版,席捲書市,大獲好評;版稅使得「我」與蘇菲生活無虞。蘇菲與范修童話般的故事一度突遭中止,而今得以以另一種方式接續(逝去的天才留下了大師之作,而童年摯友則拯救了他的遺孀),皆大歡喜。然而某日,「我」突然在信箱中發現一封奇怪的信件──那是范修的來信,重點有二:第一,范修感謝「我」所做的一切,故事的結局出乎意料地完美,蘇菲和小孩都有人照顧了;第二,范修警告「我」,切勿試圖尋找他,因為「我應該有權力以我認為合宜的方式度過我的下半生」──「如果你試圖找出我的下落,我會殺了你。〔……〕寫作對我而言,已經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了,現在我也已經對此沒有感覺。我不會要回任何金錢,我也很樂意將所有財產留給你跟蘇菲。寫作曾經是我的宿疾,現在我終於得以痊癒。」

范修的「宿疾」痊癒了,但「我」的惡夢才正要開始。現在壓力落回到「我」身上了。如果此封信確實來自范修,「我」該向蘇菲坦承一切嗎?蘇菲的反應將是如何?這其中隱藏了極大風險。十分合理地,「我」選擇隱瞞此事,和蘇菲繼續快樂的婚姻生活。反正范修也不想被人找到不是嗎?又有什麼理由要去找他呢?然而,話說回來,若是范修真的希望就此人間蒸發(「我應該有權力以我認為合宜的方式度過我的下半生」──這話聽來真誠),那麼何必又多此一舉,寫封信來,將眾多未知的可能性加諸於「我」?(同時亦加諸於他自己?)

何必?

這是〈禁鎖的房間〉的曖昧之處──那是范修內心深處禁鎖的房間,同時也是「我」內心的禁鎖之地。一個祕密,無人知曉,無從解答,如同一墜入無底深淵的石塊般無聲無息;因為無論對於范修或「我」而言,理解他人和理解自己幾乎一樣困難。與此同時,文壇開始盛傳范修並無其人,是「我」假冒范修之名出版了那些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故事急轉直下,出版商希望由「我」執筆范修的傳記,平息此一爭議(當然,或可再賺一筆)。

「我」接下了此一任務。

何以如此?平心而論,這自找麻煩的程度和范修畫蛇添足的來信幾乎不相上下。〈禁鎖的房間〉筆鋒幾經轉折,最終幾乎將這樣的舉止歸因於「恨」。恨意何來?那是一個「被取消的人」對一個取代自己之幽靈的恨。那是「不存在」之恨──表面上,這是個「我」取代了范修之位置的故事,然而事實卻是顛倒過來的;是范修掏空了「我」的靈魂,將自己(過往)的意識碎片裝入了「我」之軀殼。自范修失蹤以來,「我」娶了范修的遺孀,撫養范修的小孩,「我」自己的寫作事業近乎停擺(因為范修的身影過於巨大,而「我」原先並非天縱英才之人──如前所述,那是一個沒有名字,被作者滅去了個人殊性的角色)。「我」原本的存在幾乎被一個不在場的幽魂所澈底塗銷。(設想一個場景:終有一日,那眾多讀者,懷抱著對范修之身分的質疑,親眼看著「我」承認自己就是范修──有何不可?又有什麼會比這樣的場景還更恐怖?「我叫范修,這不是我的本名」?)「我」之所以接下撰寫范修傳記的任務,無非是為了藉機找到范修,同時──如果可能──殺了他。

於是,以蒐集資料為藉口,「我」開始尋訪范修的蹤跡,一一尋找訪談那些過去與范修相識的人。其中與范修關係最為緊密也最為奇特的正是他的母親。乍看之下,母親的「供詞」異常微妙,在近乎情緒失控的狀態下,她向「我」傾訴范修異於常人之處:

我知道你有多愛他,多崇拜他。但是聽我說,我的孩子,他還不及你的一半好呢!他的內心十分冷淡,簡直如同槁木死灰,我認為他根本沒有愛過任何人,一個都沒有,他的這一生都沒有心愛的人。有時候我會看著你和你的母親走過庭院,你會跑向她,雙手環抱著她的頸,讓她親吻你。〔……〕這是我和自己兒子所沒有的熱烈情感。你知道嗎,他甚至不讓我碰他。〔……〕我並不是說他很壞。他是個獨立的個體,彷若一個沒有父母的小孩。我說的話完全對他起不了作用。〔……〕但是你又不能因為他沒有感情來處罰他,不是嗎?你不能強迫一個小孩來愛你,只因為他是你的孩子!

所以,范修真如母親所說,是個內心冷淡,缺乏情感的人嗎?截至目前為止,那與「我」所描述的范修何其不同!然而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往後漫長的追索過程中,在許許多多其他人的呈堂證供裡,范修的面貌非但並不清晰,反而愈加撲朔迷離──「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已經了解了有關范修的所有事情。不過我所知道的事情,並沒有給我任何幫助,但也跟我原本知道的沒有牴觸。或者換個角度:也許我所認識的范修,並不是我所要找的范修。也許這中間失落了某個環節,而我所訪問的人並不能加以解釋。最後,他們的話只是確定一件事,發生的事也可能不會發生。范修是和善的,范修也可能是凶殘的,這是一個老故事,而我早就了然於心了。〔……〕從范修消失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是矛盾的。」

就邏輯而言,這段話頗有費解之處。「發生的事也可能不會發生」,「范修是和善的,范修也可能是凶殘的」──乍看之下,敘述彼此悖反,然而卻又理所當然,因為人(尤其是類似范修這樣的人)原本就是費解的,而機運原本從屬於生命的祕密。那等同於一本天書,命運的巴別塔,存在的「梵」。如果說一種天書般謎樣的存在能夠奪取一平庸之人(「我」)的存在,那也絲毫不令人意外不是嗎?而同樣地,如果這樣黑暗的存在會因其奪取「我」之存在而引發恨意,令人意圖將之終結(殺掉范修),又有何奇怪?此處,奧斯特的筆鋒探向了存在的深淵,在某些時刻,人的欲力可能趨向死亡,人的欲力亦可能趨向於確認自己的殊性。人對個體殊性的渴求自何而來?這不僅是個體的神祕,可能更是文明的神祕──或者換一種說法:人對個體殊性的渴求是否就是文明的源頭?藝術創造的源頭?對於小說而言,這大概是個太困難的問題。而或許唯有這樣精巧的小說套盒才能迂迴潛入人類文明的潛意識,探詢「人」此一物種之存在,以及眾多「存在的可能性」。這是小說的鸚鵡螺迷宮──〈禁鎖的房間〉在此繞回了《紐約三部曲》的初卷,那質地透明卻又無從看透的〈玻璃城市〉(以一冒名為「保羅.奧斯特」的推理小說作家昆恩為主角,探問語言的源頭,探問文明之所從來)。小說最後,「我」再度收到范修來信,前往赴約;雨日陰霾,他進入一棟老舊的公寓──不,「我」並未當面見到范修,反而只能隔著一道上鎖的門(范修最後的「禁鎖的房間」)與范修交談。「我」一度想強行闖入,但范修聲稱他早已服毒,且持有槍枝,以此成功嚇阻了「我」的行為。最後「我」只能乖乖遵照范修的指示,將范修藏在門邊的最後手稿帶走。「我」如此形容該手稿之內容:

所有的字眼我全都熟悉,但是它們似乎被奇怪地排列著,彷彿它們的作用便是攪亂彼此的意義。〔……〕每一個句子把前一個句子蓋掉,每一個段落又讓下一個段落不合邏輯。奇怪的是,貫串整本筆記本的卻是一種無比的清醒意識。范修似乎明白,自己的最後一部作品必須顛覆我所有的期待〔……〕他藉著問問題,來解答所有的問題,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結局,必須從頭開始。

「我」決定毀棄此一手稿,將之隨手棄置於車站的垃圾筒中。這令人意外嗎?一點也不,這幾乎便是一個無存在感之人(平庸的「我」在社會脈絡中僭越了天才范修的位置,卻也因此而使自己的內在被范修巨大的存在全然吸噬掏空,成為〈鬼靈〉)面對巨大生命謎題的唯一解。唯一解,即是無解。「我」無能理解生命最終的謎題(正如同「我」對於自己的個體殊性之匱缺近乎全然無能為力),即便是范修,那個侵奪了「我」之存在的掠食者(是的,他也是個「噬夢人」),也不見得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儘管他的意識清明無比。或許在那樣清明無比的意識之下,他所能做的也僅止於此:呈現。呈現一種生命的困頓、混亂、虛無與自我解消。生命的每一個片段都讓另一些片段不合邏輯。於此,奧斯特終究讓「我」墜入了萬丈深淵──他之所以不讓「我」有任何名字,其用意即在於此。

所以姑且讓我們試著確認一下自己的個體殊性吧(何其悲哀,但總比一個被強迫吸乾的空皮囊人生來得稍微好些?)──我想說,我叫伊格言。但這不是我的本名。

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

1947年生於美國紐澤西州。小說家、詩人、翻譯家和電影編劇,曾和王穎合導電影《煙》,並自編自導The Inner Life of Martin Frost。曾獲頒「法蘭西文化獎」、美國文學與藝術學院頒發的「莫頓.道文.薩伯獎」、法國「麥迪西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獎」等。除了享譽國際的《紐約三部曲》,另著有《月宮》、《機緣樂章》、《幻影書》等十餘本小說,以及詩集、評論集等。

撰文|伊格言

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二〇一〇年八月號封面人物、《印刻》雜誌二〇二一年三月號封面人物。

曾獲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吳三連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聯合文學》雜誌二〇一〇年度之書、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獎項;並入圍中國《南方都市報》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等。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台北醫學大學駐校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著有《零度分離》、《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售出日韓捷等國版權。

社群連結:linker.ee/egoyan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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